01
“今天初雪了!”師父如是隔著門對風泠喊道。
這兩百年來老頭子的胡子一年更勝一年白,已由渾濁轉為晶瑩,像是進了什麼爐子千錘百煉地鍛造一番似的。也許是新來的小弟子太鬨騰,上躥下跳,掏鳥窩打野雞的,也許還是因為她一個人罷了。
她揉了揉淩亂的頭發,頭頂的呆毛還是固執地直衝上天。她推開厚重的卻又柔軟得像雲朵的被子,踩著一隻繡鞋就奔向窗邊。
風泠推開窗,一粒雪花恰好落到她的睫毛上。她努力眨巴了下,那粒雪花頑固地紮根在那兒,一點也沒有挪窩的意思。正待她伸出手拈起它,它卻疏忽化作水滴,順著睫毛落了下來。
師父踱著步子走過來時,卻正好看到那乾枯焦黑的樹枝下,那粒化開的雪水。
他什麼也沒說,事實上那些話早些年他就說爛了,如今已找不到新的說法。像是單純為了打破過分的安靜,他忽視風泠的手忙腳亂,笑嗬嗬地說道,“阿泠好久沒堆雪人了,出來玩玩吧。新來的弟子都很想見見他們的小師姐。”
“師父,南山又新來了多少弟子啊?”
“多著哩,一百多個吧。”
“那應該很難管吧?”
“你瞅瞅師父這胡子就知道了。”
風泠來了興趣,她順了順肩前的頭發又問。
“新來的弟子會去掏鳥窩、打野雞、鬥蛐蛐麼?”
“會啊。比你們當年還鬨騰。”
像是被哪個詞突然戳中,風泠臉上剛剛綻開的花朵又瞬間凋零。師父像是也發現了,他局促地笑了笑,笑聲有些勉強。他想圓回來。
“阿泠出來看看他們不就都知道了嘛。”
“好啊。”風泠愣了愣,嘴角的花朵再次綻開。她理了理頭發,穿好了鞋子,推開了那扇緊閉兩百年的門。
南山和以前沒有太多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當初那些鮮活的麵孔又換上了些同樣鮮活卻完全陌生的模樣。師父在她前麵三步遠,指著那些小弟子對她念叨他們的名字。她微笑地和他們對視,在他們疑惑複又激動的表情中點頭示意,腦海裡他們的名字卻一個接一個被過濾掉,而後又換上一些塵封已久的姓名。
她覺得有些累,想回去了。一枝紅梅突然跳躍進她的視線。她順著抬頭看去,那枝紅梅下有個小的女弟子,白衣服,烏黑發,踮著腳去夠枝頭的那一朵,卻始終無法觸及。
她換了個方向,向她走去,一個男弟子卻先她一步,替女弟子摘下了那小小的一朵,像是春日紅豆的梅。女弟子慌亂地笑了笑,男弟子木著臉,眼睛卻晶亮得像夏夜的星星,溫和地低聲說著什麼。
“傻子阿泠。”他遞過來一枝紅梅,揉揉了她的頭發。
“不是傻子。不要揉我的頭發,都亂了……”
“本來就是亂的。傻子阿泠。”
“師兄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生氣也是亂的。傻子阿泠。”
“我不要了。師兄給的東西阿泠以後都不要了。”
“給你的,你收著。”女弟子漲紅著臉,宛若煙霞蒸騰,囁嚅道,“謝謝師兄。”
“謝謝師兄。”眼前是滿天“星河”璀璨爛漫,回頭,卻是師兄的春風笑靨。
伸出手,指尖落下一點撲閃的星子,夜色緩緩被驅逐。師兄的手卻忽然落在頭頂,輕輕揉了揉。
“傻子阿泠,我要走了。這份生辰禮你可喜歡?”
不要,師兄不要走!不要走啊!風泠在心中嘶喊。
“我很喜歡。師兄一路平安啊。”“阿泠”如是說。
“唉。我的傻子阿泠啊……”
師兄啊……風泠心中默默念著,手撫上臉,觸及到一行冰冷……
有些事,她不願想起,然而這兩百年來,她卻日日夜夜不停回想。她拚命地想在那個夏夜拉住師兄的手不讓他走,她拚命地想在一眾師兄師姐赴往壺幽山時,不要吃下那個有點壞了的姑蘇果,而能跟上他們一起出發,她拚命地想和師兄師姐們一起上戰場,同生共死,而不是如今留她一人在這南山。
可夢醒了,她的世界裡什麼都沒有留下。
02
風泠睜開眼,手停在臉上。她按了按,什麼也沒有。
原來不過一場夢。
她覺得頭有些疼,忽然想起,昨天是怎麼行屍走肉地回到小院。
“阿泠,起來給新弟子授課啦!”
於是她又想起,昨天恍惚間似乎答應過師父要給新來的弟子們講講南山的曆史。
“南山是自上古傳承下來的仙門之一,數千年來曆經無數險阻危難,然而最終留存至今,成為當今最厲害的仙門之一……”風泠捧著書卷,站在學堂前麵,向師弟師妹們娓娓道來。
“師姐師姐!你能講講南山七客嗎?據說南山七客是南山數千年來法術最為高超的弟子。師姐好像也是南山七客之一呢。”一個高馬尾的女弟子突然舉手,打斷了風泠的話。
風泠四下一望,那個女弟子話音落下,所有弟子眼中都不由迸發出一些異樣的光彩,望向了她。那些純質的眼神中有向往有渴望有仰慕有崇拜,不由讓風泠想起當初的自己,也是這般望著自己六個風姿卓絕的師兄師姐。
“師姐,你好厲害啊!”“阿泠”捧著小腦袋瓜一臉崇拜地望著舞完劍的三師姐。
三師姐寵溺地笑笑,嘴邊的痣上揚出一個美好的弧度,揉了揉“阿泠”的腦袋。
“我就不厲害了嗎?”六師兄不高興地丟下劍,向二師兄訴苦,“阿泠隻喜歡三師姐,都不誇我,二師兄你說說,我和三師姐誰的劍術高超?”
二師兄風眠此刻終於收劍入鞘,一身清光尚未褪去,他對著六師兄同樣溫柔地笑著,“六師弟的劍術大有長進,超過三師妹指日可待。”可手卻不由落到風泠頭上,同樣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