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你把我頭發揉亂了!你們怎麼都喜歡揉我頭!說了不要揉我頭!”
“噗,傻子阿泠……”
“南山七客啊,不敢說是南山曆史上法術最高超的弟子,但確實是南山最負盛名的七個弟子。”風泠輕緩敲打著手裡的書卷,一點一點回想,“南山七客成名以來,斬殺的妖魔鬼怪墮仙惡人不計其數,一時名滿天下,然而七客中有六人最終在兩百年前仙魔之間的壺幽之戰中隕落。”
風泠話音落下,一時之間學堂裡氣氛有些凝固。過了一會兒,高馬尾女弟子旁邊一個女弟子小聲地問道,“南山七客那麼厲害,又是哪方妖魔害得他們隕落了呢?”
風泠記得,這個女弟子便是昨日紅梅枝那個女弟子,風泠溫柔地對她笑笑,“是墮魔的上古四大凶獸,混沌,饕餮,窮奇,檮杌。雖然南山七客六者身隕,然而四大凶獸也都不存於世了。”
弟子們一臉恍然大悟,又有些惋惜惆悵。風泠講完了剩下的內容,放了師弟師妹們離開,獨自一人握著手裡的書卷走出去。
南山天光正好,碧藍的天空遊蕩著點點微雲,雪白的一眾山色裡,露出點灼灼的紅色。
風泠不知不覺間走到那樹紅梅下。
她個子雖高,但她想摘最高最紅的一朵,也需要踮腳去夠。她拚命踮腳,夠不到,又試著原地跳了幾下,還是夠不到。
她有些挫敗,但複又燃起熊熊的勝負欲,她越跳越高,眼看就要夠到了,可還是差一點,落地時因為跳得太高,不小心崴了腳。
風泠垂著頭坐在地上,腦子像一個巨大的蜂巢,裡麵有無數蜜蜂嗡嗡亂叫。無數記憶前赴後繼向她拍來,試圖將她拉入過去的悲歡喜樂,她蹲在整個世界最後一座孤島上,看著腳邊洶湧,不知何去何從。
她想起一雙手,那雙手骨節分明,玉骨冰肌,宛若冰雪塑成,可握著她手的時候卻是那麼溫暖,像冰雕裡窩著一團明豔的火,看起來有悖常理,可放在那雙手的主人身上卻又讓人覺得那麼自然。
那雙手曾扶著她走過無數獨木橋,曾拉著她從無數黑暗深淵中走出,曾為她擦拭過濺在臉上的血,曾為她包紮……最後的那一天,那雙手終於淺淺地擁抱了她,帶著一絲拘謹和克製,可隔著空氣和衣料她依然感覺到那撲通的心跳。
夜很寂靜,隻聽見風拂過草葉的索索,仿佛還有那心跳聲,撲通,撲通。一聲聲裡,血液流淌過心房,滿腔的莫名的情緒縈繞在那一尺之間,在那夜裡咕湧。
他最終放開了她,在她不舍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遠方。她本想挽留,卻最終忍耐,這一忍,便是兩百年,那份忍耐再也找不到施放的對象。
風泠感覺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很模糊,她似乎聽見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呼喚,那聲音仿佛是一聲溫柔又急促的“阿泠”。
像是他。
風泠眨巴眨巴眼睛,抬起頭來,慌亂地四下張望,試圖找到聲音傳來的方向。
可眼前的世界那麼朦朧,她怎麼也看不清。
“阿泠……阿泠……”那聲音越來越近。
“阿泠。”那聲音終於來到了她身邊。
她感覺到有一雙熟悉又陌生的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阿泠。快醒來,我帶你回家。”
03
風泠最終醒來,她發現六個師兄師姐都在,同門其他弟子也都在,雖然每個人都掛了彩,但精神奕奕,看起來好得不能再好了。
風泠有些驚疑,有些激動,又有些不知所措,她聽著四師姐和她說,她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抗衡饕餮護下一眾弟子,又最終力竭被它吞噬,二師兄又是如何在重傷之下鎮壓了饕餮,將她從饕餮口中救回,她又是如何昏迷不醒了兩天。
這兩天二師兄幾乎寸步不離她,其悉心照料的程度是所有弟子都比不上的。風泠呆呆地望著四師姐,看著她嘴巴一張一合,隻覺得尤聽天書。
“傻子阿泠。在想什麼?”風眠輕輕敲了敲風泠的頭,又順手揉了揉,在她身邊坐下。
“這莫不是我的夢吧?”
風眠有點好笑又滿是寵溺地捏了捏阿泠的臉,“疼嗎?”
“有點。”
“那你信了嗎?”
“不……信了!”
風泠的眼裡終於有一點一點光彩在聚攏,漸漸凝成實體,凝成一個流風回雪的身影。
風泠笑了笑,咽下口裡風眠喂的糖水。
南山是自數千年前傳承下來的當世第一大修仙門派。如今的掌門是被譽為當今世上最有希望得道證仙的修仙者南山仙人。
在世人眼中遙不可及,不可捉摸的得道高人,此刻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捧著一個藥碗,一點一點喂著坐在床上目光呆滯卻笑得很甜的愛徒。
愛徒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看起來就像受過萬千寵愛,是在糖水裡泡著長大的模樣。她頭發像是被自己抓亂,一簇呆毛固執地立在頭頂。南山仙人將那簇呆毛壓了壓,可隨即那呆毛再次站得筆直。南山仙人噗嗤一笑,抹掉自己臉上的淚痕。
“師父……”一旁看著的小小的女弟子有些心疼。心疼她那本該繼續綻放光彩的小師姐,也心疼送彆了無數弟子的師父。她在思考修仙者活得久,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要是每天都那麼幸福快樂,活得越久,快樂得越久,可要是每天都在痛苦中掙紮,活得越久,受到的折磨越多。
小師姐被折磨了兩百年,此刻終於在她的夢裡獲得了永遠的幸福,但她的餘生卻是那麼虛無縹緲。師父被折磨了兩百年,還將被繼續折磨下去,可他卻實實在在地活著。他們兩個究竟誰在真正地活著?
女弟子將自己的疑惑向師父說了。如血殘陽中,南山仙人摸了摸自己瑩白的胡子,並未回答,隻是說,“阿落你該去溫書了。回去回顧一下今天學堂裡學到的法術,待會兒再找你師兄比劃比劃,晚上燃一隻安神香,最後做個好夢。”最後再不發一言。
阿落懷著疑惑走出花廳,師兄捧著一枝紅梅正等著她。
她笑著接過花,並肩和師兄走回小院,他們說說笑笑,影子在暮色裡越拉越長,漸漸的,他們整個人兒都融化在沉沉夜色中。
夜深了。南山很寂靜。
南山又落雪了,最後一點紅梅也被雪花覆蓋。所有人都在夢中沉睡。
夜在一點一點過去。太陽要升起了。
太陽終會升起。所有的夢境,在這一刻支離破碎,化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