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卿蟬死的時候,南國恰是陽春三月天。
她一身紅衣,宛若紅蓮業火燃燒在炫目春光中,像折翼的蝴蝶淒然從城牆上跌落。
恍惚間她似看見,城牆下,謝子安騎馬立於數萬重甲騎兵之前,黑馬白甲,清黑的眼瞳滿目寒涼,漠然地看著她,手裡舉著的弓箭,還保持著剛才射出的姿勢……
他眼裡原來一直沒有她,直到他將那宛若冰雪淬過的箭羽射穿她,卿蟬才終於大夢初醒。
過去十年相伴,左不過是一場笑話。
02
卿蟬第一次遇見謝子安,是在她五歲的時候。彼時的卿蟬還是一個小哭包,為著母後不給她吃酥油餅而躲在禦花園假山裡哭哭啼啼發脾氣。
那是她皇兄從宮外給她帶回來的。皇兄把他帶回的酥油餅吹的天花亂墜,說民間張家鋪子的酥油餅可謂天下一絕,神仙吃了也得流淚,說他可是排了三個時辰的隊伍才給她買到,惹得卿蟬口水直流。
可母後看到了,卻收走了酥油餅,說那東西過於油膩,不適合小孩子吃。
但下一刻,卿蟬分明看到轉身離開的母後偷偷咬了口酥油餅。
卿蟬躲在假山裡,想著她那到了嘴邊又溜走的酥油餅想得心肝疼。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抽噎噎地低聲控訴著母後的不厚道。
淚眼模糊間,身前忽然出現一片煙藍色的衣角。卿蟬抬起頭,一雙同樣小小的手輕拍在她腦瓜上,“不哭不哭了,哥哥給你糖吃。”
卿蟬擦乾眼淚,望著眼前那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遞過來的桂花糖有些不好意思,攪著手指,一邊義正詞嚴地說道,“啊呀,這怎麼好意思呢?”一邊黑白分明的大眼撲閃著,一直瞟著少年手裡的桂花糖。
“吃吧,妹妹。我叫謝子安。”謝子安剝開一粒桂花糖,玉白的手指襯得淡黃的糖果分外好看,卿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手,看著那好看的手指將桂花糖戳進她口中。
卿蟬感覺到唇齒間流溢的清甜,笑得眯了眼,含糊道,“謝哥哥,我叫卿蟬。”
03
謝子安是謝大將軍唯一的兒子,自幼文武雙全,才華絕世。
年僅七歲的謝子安此次進宮來,是要參加南皇舉辦的瓊華宴。
謝子安說起這事時,卿蟬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竟把這樁大事忘記了。這是父皇第一次準許她入宴,卿蟬可是對於宮中大小宴會一向眼饞得緊。
卿蟬喜歡樂舞,可平日母後不怎麼允許她看。皇兄說,宮中每到宴會時就有世間最好的歌姬舞姬各種表演,那流動的水袖飛舞在空中,宛若垂落九天的煙霞,世間可絕對不該存在如此美景。
卿蟬極為重視這場宴會,匆匆拜彆謝子安後,卿蟬捧著一袖子桂花糖回到了她的蒼梧宮中。
卿蟬穿著艾綠的宮裝,重新綰了個雙丫髻趕赴瓊華宴。
恰好趕上父皇到來,眾人看著南皇將卿蟬一把抱在懷中,樂嗬嗬地向眾人介紹自己最寵愛的小女兒。
卿蟬坐在父皇肩頭,看著端坐在謝大將軍身邊的謝子安,衝他甜甜一笑。
南皇看見,忍不住對卿蟬調侃道,“蟬蟬,謝家小子好看不好看?以後爹爹讓他給你做駙馬可好?”
那時卿蟬不懂得駙馬是何意思,隻傻愣愣地笑著,說,好。
可這句話終究成了空。
04
卿蟬躺在城樓前麵的地上,一身濃烈的紅衣包裹著她幾乎支離破碎的身體。她的鮮血從身上無數的傷口中溢出,蜿蜒向遠方直至乾涸。
一株桃樹在她身側支棱著粉嫩的花,帶著腥味的和風拂來,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她的鮮血中,落在她的臉上。恍惚間,她看到謝子安走了過來。
謝子安蹲下,將她臉上的花瓣輕拿了下來。
“阿蟬。”他如是喚了一聲。
然後,他拉起卿蟬的手,渡來一些真氣。
卿蟬猛地咳嗽了一聲,吐出堵在喉嚨的血塊,嘶啞著聲音,問道,“謝子安,你想問什麼?”
“不是我,是你。你想說什麼?”
卿蟬無聲笑笑,眼眸似乎透過謝子安望向遠方,“謝子安,你可還記得,我們曾相伴了十年。”
十年,彈指一揮間。
04
那是瓊華宴三年後。
那時的卿蟬沒想到,再見到謝子安是那樣的情形。
卿蟬坐在屋內,瑞獸香爐上青煙嫋嫋,劣質香料味熏得她太陽穴突突地疼。
她望著屋外一水兒的罪奴,從百八十個人中一眼看到藏在最後麵的謝子安。
當初瓊華宴過了兩年後,梁王叛變。好在南皇早有預料,做好部署,仗打了七個月,最終得以平叛。
其實世人也很奇怪,以南皇部署之周密,仗不可能需要打這麼久。後來清算時,才爆出一個驚天消息,原來是謝大將軍曾向梁王告密,好在南皇不止一個周全對策,才得以順利剿滅叛軍。
於是乎,謝家,方家,全數獲罪。謝大將軍,方將軍都被賜死。
可不久又有流言傳出,謝大將軍多年鎮邊有功,曾無數次驅除擾邊的蠻人——謝大將軍是功高震主了,才被布局處死。南皇如此英明,眾人自是不信的。
而謝子安就這麼成了罪奴。
卿蟬隨手點了七個罪奴,最後手指一晃,“再加上最後麵那個藍布衣裳的少年。”卿蟬對著一旁點頭哈腰笑得一臉燦爛的管事說道。
謝子安猛地抬頭,同卿蟬對視了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眼裡意味不明,卿蟬彼時並未看懂。
05
後來卿蟬把謝子安等八人安置在了公主府。
卿蟬一出生,南皇就給她修了座南國最為氣派的公主府,卿蟬有時就會住上幾個月。
派活兒的時候,管家很有眼力價,給謝子安分配了個整理古籍的活兒,可謝子安拒絕了,自請去喂馬。
卿蟬不懂謝子安在想什麼,但也隨他去了。
自從謝子安在了公主府,卿蟬一年裡有恨不得有十三個月都住在公主府,不再回宮裡去了。一天十二個時辰,她也恨不得有十三個時辰都能見到謝子安。
可起初謝子安總是避而不見。卿蟬要去馬廄找謝子安,謝子安就提前得知消息就說自己病了,要回屋休息。卿蟬要去他住的地方找他,謝子安就說府內馬草不夠,要出去訂馬草。
卿蟬漸漸回過味來,微微一笑——笑話,她是誰?作為公主,這偌大公主府難道還有誰敢不聽她的命令?
卿蟬揪出那個報信之人,將他調出公主府。然後,時隔一月後,她終於見到了謝子安。
謝子安還是那般好模樣,哪怕身著布衣,也依舊芝蘭玉樹,風姿卓絕。他比起三年前高了一大截,眉目也長開了些,但看向她的眼神卻不再那麼溫柔,隻是木訥。
“謝子安,喏,喝酒。”卿蟬扔過去一個酒壺,砸進謝子安懷裡。
謝子安接住酒壺,拔開壺嘴,灌了一大口,卻不再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