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臣,已經肆無忌憚了。今日敢向皇後下手,明日還有什麼不敢的?必須打壓了。”
“嗯。”鬱凝知道這事讓趙玨澧想起他生母了,那是他的逆鱗。於鬱凝而言,她也沒有聖母心腸,敢害她和孩子的人,她怎麼可能放過?
趙玨澧又道:“還有個李卿雲。”
鬱凝抬頭,“她沒有害我。”
趙玨澧點頭道:“嗯,我查了。她看鳳昭宮今夜閉燈太早,覺得不對勁,躲過阻攔的宮女,進來了。她找不到人,又不敢離開你,隻好先給你做了簡單的照料。”
“是,她不壞的。”鬱凝道,“也沒有六哥你說的那樣蠢。”
帝都混亂時,趙玨鳴抓了李卿雲做人質,然而這對趙玨澧半點用也沒有。李卿雲徹底心寒了,她幾乎閉門不出,一心禮佛。
直到鬱凝叩開她的門,說她織的童衣很軟。李卿雲在她眼裡沒有看見嘲諷或是炫耀,隻有同樣的一潭死水。
她在每個午後都來找鬱凝,有時鬱凝忙,她便獨坐著織小孩的衣物,落日了就離開。她大抵是靜下之後,回憶過往,隱約察覺到鬱凝和趙玨澧之間的奇怪關係。
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對鬱凝玩笑般提過一句,“皇上說的對,我太笨了。”
孩子的百日宴,趙玨澧辦得很大,王公貴族都獲邀前來。他甚至為孩子大赦天下。
盛瑛幾乎白了頭,走路也不再風風火火。是胥袈鶴與陸捷陪著她來的。
陸捷一個大男人,抽著鼻子說:“大皇子好像皇後娘娘。”
鬱凝溫溫柔柔地笑著,“我的孩子,自然要像我了。”
盛瑛看見孩子時,有一瞬間的晃神,她搖了搖頭,握住鬱凝的手說:“凝兒,你和皇上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伯母……我會的。”鬱凝道。
而胥袈鶴什麼也沒說,隻小心翼翼地給孩子戴上一個長命鎖。
鬱凝記得這個鎖,是胥淩給胥袈鶴長子的百日禮。那時鬱凝跟著胥淩去了,胥淩手粗,幾次都沒給孩子帶好。鬱凝便推開他,說讓她來。
胥淩被胥家軍同仁的哄笑包圍著,撓頭退到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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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盛瑛在廚房和麵,念叨著,“淩兒,娘脾氣爆,沒好好疼你。還是你爹待你好。我為妻為母都不儘責,你們彆怪我……”
“是祖母嗎?”有個小不點忽然抓著門檻,伸進圓滾滾的腦袋。
“是誰家的孩子呀?”盛瑛用抹布擦了擦眼睛,看清那孩子時,忽然愣住。
“娘親、見祖母……”他歡歡喜喜地搖著手。
“娘,”鬱凝不知怎麼出現,抱起小不點,“這是思凜,胥思凜。”
“思凜,這是爹爹,這是祖父。”鬱凝指著畫像,對小不點說。
小不點探前身體,靠在畫像上,“爹爹、爹爹,祖父……”
盛瑛在一旁直抹眼淚。
“娘,思凜早產,第一年都是吊著氣,現在好了些,才敢告訴你。”
盛瑛顫著手觸摸她兩鬢,她分明未及三十,就已經華發生霜,“凝兒,胥淩這混小子害慘你了。”
她不是沒想過鬱凝懷下的孩子其實是胥淩的,可又總覺得,還是不要了。讓她同趙玨澧好好過,讓她平平安安,否則,她這一生得多苦呢。
鬱凝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翠鐲,“娘,凝兒能做胥家的媳婦,一直很高興。”
她這次帶胥思凜出宮,是打算留給盛瑛養。
“凜兒,跟著祖母好不好?”
小不點不懂,隻會拍著手咧嘴笑。
鬱凝把他抱給盛瑛,“娘,思凜越長大,越像他,不敢帶在宮裡了。皇上已經發了訃告,大皇子趙凜早夭,日後他隻是胥思凜。麻煩娘了。”
“哪裡是麻煩,我疼他還來不及。你還要回去嗎?”
“嗯,胥淩用命換來的太平,我總要替他守住。”
鬱凝離開時,思凜仿佛預料到了什麼,他抱住娘親的腿,哇哇大哭。
鬱凝將甜豆豆塞給他,“凜兒,不準哭,去祖母那。”
思凜扯住貓尾巴,跺著腳哭得愈發慘。
門內忽然走出一個高些的孩子,他舉起小風車,說:“不哭不哭……”
風車轉動,五顏六色的影子吸引思凜的目光,他鬆開貓去抓那風車。
鬱凝看向那孩子雙目間纏著的青紗,“娘,這是……”
盛瑛點點頭,道:“是蘭竹,盛蘭竹。”
那孩子聽見自己名,便循聲仰頭,朝向鬱凝,“夫人。”
鬱凝彎下腰,輕輕擁了擁他,“蘭竹,弟弟要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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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哥,這是地下賭坊的銀錢流向。”鬱凝端著湯食進禦書房,將一份折子遞給趙玨澧。
“你坐。”趙玨澧幾眼看完,道,“不夜侯的情報能力,當真是叫人佩服。”
“為國儘力罷了。”
“嗯,思凜送出去了?”趙玨澧問。
“下午送到了,胥淩娘能照顧好他。”
“行,他補身體的藥材,會定期送去。戶籍也辦好了,歸回胥家,母親這邊……”趙玨澧遊移地看著她。
“算過繼的吧,找個胥家遠親。”
趙玨澧搖頭,“不,我還是想把答應你們的事情做了。皇後思子傷身,薨逝。你換個身份,同盛將軍帶著思凜離開帝都。”
鬱凝收拾著他桌上散亂的奏折,道:“他不在,我去哪都沒有意義了。你根基未穩,我留下幫你。你實現他國泰民安的抱負,便是我的心願。”
“可你能撐多久?”
鬱凝笑笑,“你知道了?”
“你這幅樣子,任誰都看得出來。”趙玨澧道,“你可有在吃藥?”
鬱凝放下奏折,拇指摩挲著手腕,“在吃。但那些青蟲,恐怕壽數不長了。”
趙玨澧捏著筆,沉默著。
“六哥,”鬱凝笑,“爹爹為我偷的年歲,已經夠多。你彆再去碰那些青蠱,等我走後,一起火化了吧。”
趙玨澧早已看出鬱凝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原以為是她相思成疾。卻在她又一次被雷聲嚇昏時,意識到,趙霆養出來的蠱,同樣隻是回光返照的毒。
他回江北山中找到了那些被埋藏的蠱,試圖為鬱凝再續一次命。但次次皆失敗。
鬱凝忽而向趙玨澧做了個鬼臉,“六哥,彆擔心,我還有好幾年可活呢。我怎麼說也要看著你造一個盛世,才能放心去見淩哥哥。”
趙玨澧知道鬱凝決定的事情,無法更改。哪怕身歸烈火,她也要像胥淩出征一樣,升起她的旗。
他不再勸她,隻道:“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但太平盛世也是我的心願。”他將一份名單放在桌上,道,“有件事,我打算重建恒羽軍。”
鬱凝摩挲著那份名單,上部以上官珩領頭,滿是恒羽軍殘將的名字,下部是嶄露頭角的新秀,列在首位的是“奚元“。
“那小孩來歸還你借他的東西了。”趙玨澧道。
“原來是他。”鬱凝想起她隨趙玨澧去軍營時,有個瘦高的小將一直看著她。她想要他掀開甲罩,但他一轉身,躲入了軍陣之中。
“是恒羽軍的星火。”趙玨澧道。
“你不是不想打戰?”趙玨澧並未削弱胥家軍,反而重用,已經讓鬱凝意外了。
趙玨澧道:“我的確不願起烽火,但太平不能沒有刀鋒在手。是胥淩守在鐵馬冰河之間,我才能坐在這皇椅上,籌謀民生。我若名垂後世,胥淩定需功炳千秋。還有你,凝凝,我不會叫史書埋沒你的功績,你理當與我們同列青史。”
“那就先謝謝六哥啦。”鬱凝彎著眼眸,含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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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
皇帝的壽宴之上,翰林院將曆時九年編纂而成的《端乾盛典》呈給趙玨澧。
趙玨澧年紀已經很大了,但他依然耳聰目明,身姿俊逸。無需侍從為他讀出盛典上密密麻麻的方格字,他親自翻著書頁,在笙歌之中,回望昔年。
盛典裡載著:
端乾八年,昭淩皇後鬱氏薨於帝南巡之時。
彼時亂臣雍王以“奉天靖難”為旗,北上揮師入京,南遣三萬虎軍伏擊鑾駕。
昭淩皇後率禁軍兩千,與叛軍對峙宮城,撫綏臣民。宮中匱糧七日,餓殍枕藉,昭淩皇後鳳冠倚馬,孤影入敵,與帝裡應外合,一舉殲滅雍王及其黨羽。
帝歸朝之日,聞皇後噩耗,伏於宮牆痛哭不自已。
昭淩皇後歸葬於皇陵。陵寢封棺,帝忽而夜奔京畿……
“錯了。”趙玨澧忽然道。
候在底下的大學士繃緊了後背,“陛下?”
趙玨澧抬眸,鋒銳的目光將大學士看得膽戰心驚。
“不要鬱氏。”趙玨澧道,“皇後姓鬱,名凝,帝都東城人氏。其父為恒羽軍大將軍,鬱冕,其母乃文昌長公主,趙雩。姓與名,朕要一個不落。”
“臣遵旨!”大學士叩首道。
熱騰的壽宴因此事變得鴉雀無聲,太子趙旌取了溫熱的酒,呈給趙玨澧。“父皇,這盛典後頭,怎麼還留白了呢?”
“總要給野史,留個引子。”趙玨澧道。
趙旌不明此意,但無妨,笙歌已經再次奏起。
趙玨澧端起酒,邀眾卿同飲這滿堂醉人的秋風。
壽宴散後,趙玨澧要出趟宮。
趙旌自小便會隨趙玨澧微服出巡,這次,他本打算也跟去,卻被母妃李卿雲叫住了。
她看著趙玨澧的背影,輕聲說:“莫要打攪你父皇,他要去見一些,唯有野史裡才能相認的人。”
在有關昭明帝的野史中,與他伉儷情深的皇後,死後並未葬入皇陵,而是與端乾元年便戰亡了的大將軍同歸無名之墓。
傳聞皇後薨時,痛苦不堪,身體宛如枯枝敗葉。
“可娘娘是笑著走的,仿佛要去見闊彆已久的什麼人。”夜深人靜之時,小宮女們都這麼悄聲議論。
(正文完)
2023年4月7日
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