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江湖夜雨(1 / 2)

天家野記 叁緘 7622 字 9個月前

入夜時,江上下了一場大雨。這場雨像落珠子似的,劈裡啪啦,下個沒完。

舵主看不清前路,不敢開快,隻能一點一點挪向前。

“快著些!耽誤了千歲爺的貢品,可是掉腦袋的事。”陶掌櫃不耐煩地衝舵主揮著算盤。

“行了,爹,要怪就怪這場雨吧。”陶岱雙腿翹在桌上,仰躺著翻書,“那假王爺就是個狐假虎威的主,早晚要叫皇上踹了鍋。”

“啊喲喂,我的爹,你可閉上嘴吧。”陶掌櫃痛心疾首道,“你要是長點本事,還用得著你老子在這四處求人?”

陶岱跟著外麵的雨點搖頭晃腦,念叨著,“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呐。爹,咱家都這麼有錢了,你就讓我躺著享受享受,怎麼不行?你兒子沒當官的命,哪怕買上了,也保不住。”

“就你這出息!”陶掌櫃岔開腿,撐著膝,氣呼呼道,“咱家幾代人養出個文曲星……”

“誒誒,”陶岱打斷道,“說清楚,我可不是文曲星。我那就是撿漏來的舉人,這風大雨大的,不興瞎說,小心天爺霹雷……”

好巧不巧,當真轟起了雷鳴,船都劇烈抖了抖。

“爹,天爺發怒了。”

“呸!”陶掌櫃走去門口望了一眼,竟見數個灰蒙蒙的影子爬上了甲板。“我的天爺!遭水寇了!”他趕緊拉起不著調的兒子往船後頭跑,“放艘小船,你先走。”

“爹,乾嘛不一起走?”

“我走了,咱家這些貨怎麼辦?”

父子倆說著,船上已經響起了混亂的嘈雜聲。

“本就是要拿它們乾不義之事,不如送水寇了。”陶岱幫著他爹把小船放入水,豆大的雨點將船砸得搖搖晃晃,“命要緊——”他拉扯陶掌櫃上船,陶掌櫃還不死心,想回去看貨。

沒拉扯上幾下,船頂跳上一個漢子,拿竹篙一捅,風雨中的小船便翻了。

“爹誒——”陶岱不會水,倒黴的是他爹也不會,雨點砸在頭上,風浪卷著他們。

“不許傷人命!”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緊接著,陶岱便被提出了水麵。他雙手趴在甲板上,半個身子還浸在水裡。

“多謝女俠——”陶岱咳出幾口水,迎著雨點,仰起頭,他看見了那個救他的女子。風嘯雨急中,他聽見自己的心砰砰亂跳。他知道,自己被一張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網兜頭罩住了。

他正欲開口,他爹卻搶在了前頭:“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在下願以身相許……”

“老不正經!”陶岱一腳將他爹踹回了水裡。

風停雨歇時,陶家雇的大船被挾持著停靠。陶掌櫃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昂貴的珠寶被一群憨頭憨腦的漢子拖走。

“那可是我的心血……”陶掌櫃哀嚎著,他一轉眼,看見那提刀的紅衣女俠,又道,“做女俠的聘禮也算不錯。”

“爹,你能不能閉嘴?”陶岱沒好氣道,若不是他也被捆在了桅杆上,他定要給他爹的嘴堵起來。

陶掌櫃道:“岱兒,你娘走了三年,爹也給她守夠了……”

陶岱翹起小腿彆扭地踢在他爹身上,“你三年添六房小妾,還有臉說?”

“那、那不是得把咱文曲星的命傳下去……”

父子倆尚未爭出個所以然,兩人已經被刀架在脖子上了,“報官去麼?”女俠問。

“不不不……”陶掌櫃連忙搖頭。

“還是報一個吧。”女俠道。

“不敢不敢。”

“不!”陶岱高聲道,“我們要報官,我們給千歲王爺的貢品被水寇劫了!必須報官!”

女俠蒙著麵,但看眼睛就知道,她滿意地笑了。她手起刀落,斬開了束縛倆父子的繩,“天亮前,我要聽到官府鳴鑼的聲音。”她說著,將陶掌櫃往大路方向一推,同時把刀壓在了陶岱臉上。

“女俠……”陶掌櫃踉蹌回頭,幾次欲言又止,卻還是說出了口,“不如換我做人質……”

“爹!”陶岱鬼哭狼嚎,“快去啊!我還要留命做官呢!我可是咱家的文曲星!”

陶掌櫃一激靈,連滾帶爬地跑了,“兒啊,你等著爹——”

見他爹已經跑了,陶岱臉一轉,“女俠,你看那些珠寶算聘禮成嗎?在下二十又一,家中尚無妻兒,你看……”

“砰”!陶岱被敲暈了。

陶岱再醒時,已經晌午了。他躺在一處林子裡,一群壯漢圍坐在一起分東西吃。

其中一個壯漢給陶岱解開繩子,放了倆白麵饅頭在他懷裡,“行了,俺們大姐準你走了。”

陶岱的確餓了,他咬著饅頭,追著那壯漢去,“大哥,你們水寇還缺人嗎?”

壯漢不怎麼搭理人,他撿起地上幾塊被挑剩下的饅頭,吹乾淨了揣兜裡,“俺們不是水寇,俺們就是一群種地的。”他說。

“哦,種地的……那可真是行行出壯士啊。”陶岱恭維道,“你們大姐呢?”

“俺們大姐去賣珠子了。”

正說著,林子裡就出現了一襲紅衣。見著“大姐”,壯漢們立即聚攏在一起。

“大姐頭。”“大姐。”

“來吧,賣完了,分工錢了。”大姐打開一個沉甸甸的布兜,裡麵裝滿了銅錢。

壯漢們欣喜地摩拳擦掌,而陶岱踮腳看了一眼,道:“女俠,你賣虧了啊!”

女俠壓根沒應他。反倒是給他饅頭的壯漢說:“嘿,瞧不起俺們大姐?不就是什麼美人蛟麼,當俺們大姐不懂?”

陶岱瞪了瞪眼,他們家這一船珠寶還真是美人蛟那地方采出來的。他沒想到這些人居然懂。

“想不到吧?”壯漢領了幾吊錢,“俺大姐拿其它銀子救人去了。這叫劫富濟貧。”

壯漢們分了錢後,便各自散去了。不少人是扛著鋤頭、挑著扁擔走的。還真是種地的……

陶岱湊到女俠眼前去,“女俠,你……”

“你爹已經報官了,你可以走了。”女俠背起包袱,掛好刀,也啟程了。

“不不不,”陶岱道,“我家還有些富沒劫完,我給你領路吧。”

女俠盯了一會陶岱,揚了揚下巴。

————

“你看,這就是我成為雌雄雙盜之一的投誠帖。”陶岱攪了攪開始冒泡的鍋,將麵條下進去,“把我全家都給劫了。”

那靜靜聽著陶岱吹牛的盲眼少年,抿嘴笑了。他準確地根據氣味從箱子裡取出了鹽、辣椒,還有一點香油。

“準備真齊全。”陶岱不客氣地用了。

片刻後,熱騰騰的麵出鍋。鷹眼老者率先抬筷子,卻被陶岱擋住。

陶岱夾出第一碗麵,端去了女俠麵前,“女俠,新鮮出鍋,試試我的手藝。”

女俠擦乾淨刀上的血,接過碗,小口吃了起來。陶岱就坐在她身旁,胳膊肘撐著膝,手掌托著下巴,歪頭看她。仿佛在看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女俠,慢慢吃,吃完我再給你下。女俠,你身上的傷口不疼了吧?一會叫蘭竹小兄弟再給你看看……”

一會,等女俠吃好,陶岱拿起碗,鍋裡已經連湯底都沒了。

陶岱環看了一圈這破神廟裡的十幾號人,罵罵咧咧道:“一群餓死鬼。”

“噗嗤”,小瞎子笑了。仿佛是能感覺到陶岱在看他,他攤開手,表示自己什麼也沒有了。

陶岱氣呼呼地收拾了鍋碗,哼唧唧給女俠鋪床去了。

夜裡,大漠驟冷,從窗戶縫鑽進來的冷霧一觸便凍手。陶岱將他們背的行李都鋪開了,想了想,又將外衣脫下,蓋在了被子上。

女俠受傷了,一定行動不便。陶岱心想著,彎腰就想把女俠橫抱起,結果被刀鞘敲了手。

陶岱捂著手敢痛不敢言,一件衣服甩到了他身上,裡麵帶著的,還有兩塊燒餅。

還是女俠好。陶岱心裡頓時開了花,他在女俠身旁的角落裡縮著,嚼完燒餅便安心睡下了。仿佛白日未曾經曆一場以血為終結的比拚。

半夜,陶岱醒了一次,他居然睡在被子裡,還隱隱聞見一層淡淡的香。

“我、我、我乾了什麼?”陶岱既驚訝又竊喜,然而等神識清明,他才知道自己癡心妄想了。女俠根本沒睡在裡麵——她跪在那殘破的佛像前。

那個盲眼少年,也同她一樣,虔誠地合手跪拜。

大漠的夜色從屋頂上撒在這尊已經被毀去臉的佛像上,讓佛像雖無神色,卻也顯得慈悲。

陶岱豎著耳朵,偷聽女俠和盲眼少年低聲的對話。

女俠問少年,在求什麼。

少年說,求弟弟平安。

女俠又問,你弟弟怎麼了。

少年說,弟弟先天不足,卻從了軍,想做大將軍。

那少年又問女俠,你在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