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說,倒沒有求什麼,隻是在佛像前想想她的朋友
女俠有個很重要的朋友,這是陶岱老早便知曉的。每到一個地方,女俠便會寫一封信,往帝都寄去。陶岱一開始以為是男人,這讓他很不高興,甚至幾次想背著女俠把信攔下。
但有一次,女俠在北疆的小攤上,拿起一串流光溢彩的赤石手鏈,像個小女孩一樣,撲閃著眼睛,對陶岱說:“我朋友最招搖了,她肯定喜歡這個。”
陶岱這才知道,所謂的“朋友”是個女人。他鬆口氣的同時,大氣地買下了那串手鏈,說:“女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天尚未亮,耍大錘的鐵牛忽然叫醒所有人,說,那群魔教又圍上來了。
陶岱一骨碌跳起,把包袱收攏了,靠往女俠身邊去。
同時在女俠身邊的,還有那個盲眼少年。但他是被女俠拉向身後的。
陶岱攬住少年說:“彆怕,女俠戰力卓絕,肯定能保護好我倆。”
等魔教那群瘋子真殺進廟,陶岱才發現,需要保護的,隻有他……
那少年背著的木劍真不是裝飾,他取下之後,聽聲辨位,打得比那鷹眼老頭還狠。隻不過,他是大夫,他不取人性命。
這次陶岱跟著女俠進大漠,是因女俠收到她俠客朋友的求救信,這才千裡而來。那俠客繼承了一把山河劍,原本能夠號令大漠裡的四方門派。但他遭暗算,在與小人的比武中失敗,各大門派便群起而攻之。
俠客在圍攻下身死,山河劍被托付給了女俠。他們要帶著山河劍回南朝,將其埋藏,直到下一個能震懾江湖的俠者出現。
有些爭奪山河劍的人簡直瘋了,恨不能將俠客召來的朋友趕儘殺絕。這才三天,他們一行已經被圍了六七波。
這次他們闖過這一趟,終於到了南朝的邊界線上,住進了客棧裡。
陶岱軟癱在地,氣喘籲籲,“真是要我狗命了……還是我南朝好……”
他揚起視線,看著那個盲眼少年給江湖人一個個療傷,莫名覺得,破廟裡的神像若有臉型,說不準有幾分像這個沉靜的少年人。他本追著少年人看,目光轉一圈,又落回了女俠身上。
還好女俠這次沒受傷,她坐在窗邊觀望四周,那身已經布滿黃沙的紅衣在陶岱眼裡,還是那麼瀟灑。
他賴上女俠十年了,跟著女俠走南闖北,一路上見識了江山風光,也看了不少詭譎人心。女俠的朋友越來越多,走到哪,都能碰見幾個要請女俠吃飯的。但女俠掛在嘴邊的,就隻有那一個。
陶岱吊兒郎當地問過好幾次那朋友是誰,女俠心情好時,會多說幾句,心情不好,就給一張冷臉。
憑借稀少的話語,陶岱在心裡畫出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明媚又張揚,提著裙子跑在街道上,滿街喧囂都會為她停駐。
不知道現在長成什麼樣了。陶岱心想,在女俠嘴裡,這個朋友好像永遠是二八年華,無憂無慮。
不過長成什麼樣,都沒我女俠漂亮。陶岱色眯眯地想。
他對女俠,可從來都是用心不純,可惜,女俠半點機會都不給。讓他跟在她屁股後頭,已經是女俠最大的容忍了。
十年前帶著女俠把他家劫了一遍後,他再也沒回去過。隻在路上見過他爹幾次,他爹罵他被一個女人灌了迷魂湯,他回罵說,你個小老頭就是想被灌,還沒機會呢。
天爺,我這是被灌了什麼迷魂湯?陶岱爬起身,抱著劍匣走到女俠身邊,尚未殷勤開口,女俠便點了點桌子。陶岱立即一屁股坐到了她身邊,“女俠,我好好守著匣子呢。”
女俠難得柔聲細語地嗯了一聲,指著外頭一顆大榕樹說:“我家也有一棵這麼高的榕樹,我拉著我朋友爬上去過,但她膽小,摔下去了。她爹問她怎麼了,她說不小心摔著了。半點沒怪我。”女俠忽然笑了,“但若是彆人,刮了她半根頭發,她都要大呼小叫,四處告狀。”
陶岱沒聽清女俠在說什麼,他被女俠的笑迷得暈頭轉向。
又冷又颯的紅衣女俠,誰會不喜歡?女俠對人放下戒備時,還會眨著亮眼睛,歡快地同你說話。救大命了,陶岱覺得十年前那場大雨,比韋莊詞裡的江南煙雨更叫人心神蕩漾。
夜晚,他們在客棧修整時,盲眼少年忽然急匆匆說要離開。
“不行,”女俠攔住他,“外邊那些人已經把你看成和我們一夥的了,你不能一個人走。”
少年卻還是堅持,他說,家裡來信,提到弟弟受傷了。他看症狀感覺不對勁,他得回家親自給弟弟治療。
那少年神情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但陶岱覺得,他好像要哭了。哪怕他沒有眼睛,但他也是會流淚的。
“女俠,要不我們幫幫……”陶岱勸說的話沒講完,女俠已經拿起了刀。
女俠劫富濟貧,又武力高強,在他們這行人裡,有不低的威望。她連夜將人分成兩路,一邊跟她走水路,一邊保護盲眼少年走陸路。
陶岱毫無疑問跟著女俠走,結果遇到了一次十麵埋伏。混戰中,有個半張臉的男人甩了一支鐵爪勾住了劍匣,他一扯動,陶岱便跟著被拖翻在地。
女俠讓陶岱鬆手,可陶岱偏不,他甚至用手去抓那鐵爪,硬生生把爪子掰開了。
敵人退去後,陶岱的雙手已經被鐵抓上的倒刺刮得鮮血淋漓,“女俠,你沒事吧?”他問。
女俠臉色難看,她蹲下身給陶岱療傷,“為了一個匣子,至於麼?”
陶岱說:“你答應了要把山河劍護好,我不能讓你失信。”
女俠把藥粉撒在陶岱白肉外翻的指上,說:“那隻是一個匣子。”
“啊?”陶岱懵了,連疼都忘了喊。
女俠滿臉看蠢貨的樣子,“我們住的客棧是官驛,我已經將劍送走了。沒想到你完全感受不到匣子的重量變化。”
陶岱踢開那匣子,還真是隻有一堆鐵塊在裡麵。他倒吸一口冷氣,臉都扭曲了。奶奶的,好不容易逞了一回英雄,還逞錯了地方……
他們坐船到江北時,收到消息,盲眼少年已經順利回家了。
陶岱用嘴叼著酥餅,含含糊糊問:“女俠,我們下一程去哪?”
女俠站在船頭,刀柄上的紅籌飄揚如風,“去帝都吧,好久沒去看她了。”
陶岱跟著女俠去過很多地方,唯獨沒來過帝都。十年前他原本要跟著老爹入都,買個官做做,誰知被女俠截胡了。不過,聽說那個賣官的假王爺沒多久便被抄了家,連帶拔了一串人。陶岱因此,一直把女俠視作救命恩人。
“女俠,你看,那是什麼豆腐?”陶岱指著一家鋪子問。
“那是雪花酪。”女俠負手走在街中。
“那個呢?那什麼瓷娃娃?”
“求子娃娃。”
“還有那個……”
陶岱沒想到帝都有這麼多新鮮玩意,他覺得自己像個鄉巴佬。女俠對這些卻好像見怪不怪了。也是,畢竟女俠一眼能認出那些稀有的寶石,認幾個小玩意算得了什麼。
在帝都最大的食樓吃過晚飯後,陶岱打著飽嗝跟女俠溜達去了城郊。
他們摸黑等了一會,遠處便出現了一駕馬車。那馬車由三匹黑馬牽動,車簾掛著金絲流蘇,車角雕工不俗。馬車前後各有兩人騎馬護衛,馬背上的人,都鐵骨板正。
陶岱看著馬車靠近,不由站直了身子,一直在摸肚子的手,也放下了。
馬蹄止步,車簾掀起,一個看著年紀不輕,但眉目依舊俊朗的男人提袍走下了馬車。
女俠走上前,與那男人對視了一眼。
男人說:“顧茗,謝謝你送的黑雕。”
陶岱內心一震,他們在群華山捕的黑雕,居然被女俠送這人了。
男人又將一個長匣遞給女俠,女俠卻壓著匣子,推回給了男人,“放在你這,最安全不過。”
“好。”男人手底下的人將匣子抱走了。
女俠和這個男人並肩,步入了林深處。陶岱想跟上去,卻被男人的隨從攔住了。
陶岱最後隻聽到女俠問:“凜兒如何?”
男人說:“凜兒先天體弱,趕上這次傷,有些嚴重。好在蘭竹那孩子回得及時,治住了。”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蘭竹信誓旦旦說能治好,或許……”
怎麼又扯上那小大夫了?這誰跟誰啊?陶岱在後頭抓耳撓腮。
他蹲在地上,狗尾巴草都快被他薅禿時,女俠和那男人回來了。
男人將上馬車時,忽然頓步,折回了陶岱麵前。他上下打量著陶岱,那目光顯然充斥著上位者對局麵掌控於心的了然。
他不動聲色,卻已經將陶岱看穿。
陶岱心裡發怵,但還是挺著腰杆,直愣愣地和這男人對視著。
幾個瞬息後,男人挪開了目光,他對女俠說:“鬱凝讓你走的心願裡,也包括安寧的日子。”
隨後,那男人便離開了。
女俠對陶岱點了點下巴,讓陶岱跟她走。陶岱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高高興興地跟上。嘿,那男的走了,女俠還是他的女俠。
他們在一塊小土坡前停下,女俠說:“我朋友在這裡。”
陶岱看著地上一堆未除去的灰燼,愣在當場。
“這是鬱凝,還有胥淩。”女俠給他們做介紹,“凝凝,他叫陶岱。”
女俠說著,從懷裡掏出許多書信。陶岱會意,立即點起火折子,將火焰燃起。
女俠把書信一封封燒儘。那些信,有的已經泛黃了。
原來她的朋友,已經離開很多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