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人潮擁擠。
周鏡霜在拐角和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相撞,手裡的檢查報告散落一地。男人一麵和她道歉一麵蹲下撿紙,站起來時,泛著淚花的通紅雙眼顯露無遺,讓周鏡霜平息竄起的慍意。
她很討厭醫院,人擠人,呼吸纏著呼吸,目之所及,白色居多。
每個窗口都有排不完的隊,每個人手裡都拿著白到晃眼的A4紙和寫滿專業術語的片子袋;每個診室有不同的病症,醫生麵色淡然,病人眉頭緊皺;走不完的流程,繳不完的費,還有不停歇的禱告。
若從高處眺望,這裡宛如韓國片裡的喪屍聚集地,令人窒息。
周鏡霜身體素質尚好,隻在大四那年因車禍短暫住了四個月院。第一個月不能下床,病房猶如囚牢,小小的一扇窗是牢房內的探視窗口,消毒水味和吊針是日常刑罰。第二個月坐輪椅,被曲溯陽推出去,在病房後的草地上,短暫擁有太陽和自由,也時常聽到抽泣和慟哭,淒婉到讓她甘願早回“囚牢”。第三個月能下床,趁曲溯陽不在,四處溜達,看見了“喪屍”,避之不及。
因而她對醫院的印象很糟糕,也很難想象,她在避如蛇蠍的地方竟穿梭了大半年。
曲溯陽住的是單人病房,在八樓的最後一間,隔壁住的是一個患有肺病的大爺,夜晚悶雷一樣的咳嗽聲經常吵得周鏡霜無法入睡。她望著透明隔板上映出的臉,直覺自己老了十歲。
她注重皮膚養護,嬌生慣養長大的千金小姐用的都是高檔護膚品,隻可惜短短半年,讓之前繁雜的養護效果作廢。
視線往裡延伸,是穿著病服的、身形瘦削的曲溯陽佝著身體,側身躺著的背影。醫生說做側身彎曲姿勢睡覺——嬰兒在母體裡的蜷縮姿態——可以緩解他的胸悶喘氣。
曲溯陽很聽話,一發現有喘不過氣的苗頭,便立馬由平躺轉為側躺,從不會像對麵病人一樣,和他們的家屬哀嚎“胸口像壓了塊大石”。
這樣和病魔對抗,極力隱忍的曲溯陽,叫周鏡霜無暇去管日漸變差的皮膚。
她擰動門把,腳往前伸一步,意外聽到低低的嗚咽,又不像嗚咽。好似是因費力喘氣變重的呼吸,又好似忍受不了大石的沉壓,發出無助的哀號。
她將門縫推大些,聲音變得清晰,是哀嚎,是終於抵擋不過接收不到氧氣,仿似被人強硬摁著腦袋悶在水裡的窒息,終於在隻有他的空間裡,不得已發出的抗議和求饒。
半年了,這是周鏡霜第一次見到他在一陣氣喘不過之後有這樣的反應。從前不曾有,再難受也隻是眉頭緊皺,雙目緊閉,不叫人看見他變得猙獰的眼神。
或許是害怕她突然回來,哀號聲時高時低。她看見他的左手揪著被單,無名指上的銀白戒指好像在幫主人發力,緊緊圈住指節。右手在重重捶胸口,捶一下,聲音就小點。沒過幾秒,又狠狠地捶一下。
周鏡霜看得不忍,手也緊緊捏著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長長的指甲陷進細嫩的指節。她不敢進去,怕驚擾他,腳往後一挪,將門闔上。
哀嚎聲消失。
她無處可去,逛到醫院後的草坪。嶺安的初冬溫度已是10℃左右,黃昏時分難得無風,灑過水的植物葉子在緩慢的空氣流動中形成一層薄薄的霜,像沿著葉脈繡了晶瑩剔透的冰花。
沒一會,突然飛來一隻竊藍色蝴蝶,顏色很淡,像被拉進製圖軟件調低了透明度,它停在白霜上,宛如一顆小精靈,在結滿冰的湖麵上駐足,身後蒼藍的天幕成了它的背景板。
周鏡霜從沒見過這樣的蝴蝶,新奇地端詳了好一會。沒多久,又飛過來幾隻顏色相同,繞著停在葉子上的那隻飛,轉了幾圈,它們帶著它飛走了,好似是飛過來告知它的。
短短幾分鐘,葉子上又隻剩一層白霜。
外婆說,霜重見晴天。明天大概是個大晴天,如果風不大,可以推曲溯陽出來曬曬太陽,他蜷在病床上太久了。
半年前曲溯陽昏倒被送進醫院,醫生診斷說隻是勞累過度引發心臟輕微衰弱。他的心臟問題周鏡霜是知道的,先天遺傳,但不嚴重,隻要不做刺激活動、劇烈運動,生活中多注意,定期檢查吃藥,就不會有大問題。
原本周鏡霜以為像醫生說的那樣,調理好了就能出院,可一個月內,他進了三次急救室。最後一次搶救,醫生發覺異樣,稱他的心臟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像機器一樣,在短暫的時間內快速老化。不止心臟,其他器官也是,尤其是肺,這才造成他時常出現呼吸困難、胸悶氣短的症狀。
找來各科專家會診,得出的也是同樣結果。然而最大的問題在心臟,如果能找到合適的心臟做換心手術,或許還有希望。但是找到一顆匹配的心臟不是易事,而且以他日漸衰敗老化的身體條件,也難說能承受這場手術。
蹊蹺的地方在於,他身體各個器官都出現與年紀不符的衰老,醫生至今都沒能找到原因。
因此病情反反複複,有一次各項體征都正常了,出院沒多久又發作。周鏡霜不敢再冒險,讓他留在醫院接受實時治療。
轉眼半年過去了,找到過心臟源,但不是不匹配,就是當時曲溯陽的身體條件做不了手術,一再錯過。
最近半個月情況直轉急下,間歇性呼吸困難發作越來越頻繁,時間持續二十到三十分鐘,吸氧、吃藥、掛水,這些隻能緩解,最後連強心針都用上了,藥物作用下,情況才稍有好轉。
但藥物維持不是長久之計,醫生不止一次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無論給了多少時間,周鏡霜都做不了心理準備,她無法接受,將來或許有一天,要在他的死亡通知書簽下自己的名字。
估摸著他那陣應該緩過去了,周鏡霜拿起放在一旁的報告打算回去,走出沒幾步,身後有人喊她。
她回頭,是一男一女,女人驚訝地上前:“鏡霜,真的是你!”
周鏡霜認出人,是她的大學同學,阮微,也是外公外婆合作夥伴的女兒。阮微性格驕縱,自視過高,喜歡看低貶損身邊的人,且兩人大學之間有過齟齬,周鏡霜不是很喜歡她。
秉著禮貌,周鏡霜回對方一句“好巧”。
阮微似乎沒感受到周鏡霜的冷淡,熱情挎著她,先介紹一旁男人是她的丈夫,再詢問她是哪裡不舒服,嚴不嚴重,需不需要她幫忙預約專家會診,她父親在醫院有交好的醫生。
阮微的親近已然越過周鏡霜的社交距離,她不著痕跡地抽出手,跨遠兩步,淡聲說:“我沒事,謝謝你關心。”
“哎呀沒事,咱倆誰跟誰,彆不好意思,我一定幫你。”阮微很不禮貌地抽走周鏡霜手裡的報告,阻攔她欲奪回去的動作,“心力衰竭……曲、曲溯陽!”
“怎麼是曲溯陽?”
周鏡霜麵色猛一變,搶回報告,冷聲:“未經同意查看彆人的病曆,是件很不禮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