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協議書是曲溯陽拿出來的，拿完後一直低頭沉默的人也是他。

簽名處，他的名字已經簽好了，這三個字仿佛和她昨天寫在祈福帶上的名字重合。

他們的筆跡其實很像。

認識曲溯陽之前，周鏡霜寫字很不好看，有種小孩子剛練字，掌握不好筆法和力度的感覺。有時很用力，筆可以將紙劃破，寫出來的字有種板正的嚴肅；有時又好似沒勁，軟趴趴的幾筆，像爬行的毛毛蟲。

曲溯陽一開始不知道這種兩極分化的寫字風格是怎麼練出來的。後來周鏡霜告訴她，心情好就用力點寫，不好就隨便寫。

曲溯陽不是，雖然普通的家境並沒有提供他什麼興趣班，但從會握筆開始，他用的每個本子，正反兩麵都寫得滿滿當當，有些甚至是寫完擦掉重寫。

十幾年日複一日的練習，讓他自小練得一手好字。也因如此，他被委派教周鏡霜練字。用周鏡霜正經學書法後的話來說，她的書法啟蒙老師是曲溯陽。

曲溯陽是個耐心十足的老師，從最簡單的筆畫教起，字帖臨摹，手把手教，周鏡霜喜歡什麼方式，他就按什麼方式來。課後還會提供獨家服務——按摩她中指因握筆長出的一顆紅紅的、突出的繭子。

練得有起色了，周鏡霜第一件事就是去模仿曲溯陽的筆跡，可能因為是他教的，她學得很像，平時上學也這麼寫，後來好幾個寒暑假的作業，都是他幫著寫的。

周鏡霜掩藏好看到協議書一瞬間生出的驚詫和難過，手指點著另一塊空白簽名處，尚有心情玩笑：“我們的筆跡很像，你把我的名字簽上去，估計沒人能發現。”

“鏡霜，對不起。”曲溯陽終於抬頭看她，眼底有內疚，臉上是決絕，“結婚前，我答應過外公外婆，會一輩子對你好，守護你，現在恐怕不行了。”

周鏡霜走近一步，直視他，“對不起我，還是對不起，沒能遵守對外公外婆的承諾？”

“都有。”

周鏡霜彎腰，視線與他平齊，讓他也瞧見自己眼底的情緒，“曲溯陽，為什麼要和我離婚？”

原因明顯能猜到，他現在生病，是種很奇怪的病症，治愈的幾率不明，不想拖累她。偶像劇裡時常上演的狗血劇情，周鏡霜沒想到有一天會發生在她身上。

斟酌良久，曲溯陽才說：“比起喪偶，我覺得離異，對你來說可能好點。而且，如果是離婚後去開始一段新感情，也不會落人口實。”

“新感情？”周鏡霜疑惑，她不知道他從哪裡看出來她有開始新感情的打算，“曲溯陽，你是懷疑我婚內出軌？”

“當然不是！”曲溯陽猛地坐直起來，氧氣帶鬆落，又無力地倒回去，捂著心臟大口喘氣，氣也沒喘勻，還要和她解釋，被嗆住，咳嗽起來，喘得更厲害。

周鏡霜丟掉協議書，扶起他靠在自己懷裡，先把氧氣帶給他戴好，再按下床頭鈴，拿開他的手，用掌心去幫他揉胸口，緩聲安慰他：“你彆急，先不要說話，把氣喘過來，慢慢來，不要急。”

曲溯陽攥住她的手腕，牢牢握著，沉重溫熱的氣體從他口中呼出，穿透衣服，灼燒著她的皮膚。

護士來了，幫忙調整他的姿勢，再拿一顆藥給他服下，好一會，喘息聲才漸漸小下去，臨走前叮囑：“情緒保持穩定，不要太激動。”

“好。”

護士走後，周鏡霜緊張地盯著他，見他唇角一動就問：“喝點水嗎？”

曲溯陽點頭。

周鏡霜拿過桌上的水杯，將吸管放入他口中。有幾滴從唇角溢出來，她下意識抬手擦掉，得到曲溯陽驚訝的一瞥。

她沒忘記離婚協議書的事，忍不住膈應他：“我給我丈夫擦嘴，不行嗎？”

“鏡霜，我……”

周鏡霜抬腳勾來一張凳子，坐下，見他沒什麼異常了，才繼續剛才的對話：“你還沒告訴我，是不是覺得我婚內出軌了，才想和我離婚？”

“不是的，鏡霜，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會，即便不喜歡我，你也不會做這種事。”

“那為什麼要離婚？”

曲溯陽雙手交握放在小腹上，住院後，他時常吃不下東西，瘦了許多，手往身上摸，一手硌人的骨頭。他在這種不舒服的觸感裡開口：“我前天晚上又進了一次急救室，在回完你微信後。”

看見她陡變的神色，曲溯陽立馬安撫，“但是沒事，我現在好好的在這。我之前答應過不會再隱瞞你任何事，沒有在出急救室之後告訴你，是怕你著急回來，路上有什麼意外。”

她早就該知道的，周鏡霜想。從他們認識到現在，所有線上交流的對話，都是以曲溯陽的消息結尾，哪怕是一個表情。

她要開口，曲溯陽看著她搖頭，讓她聽她繼續說。

“鏡霜，我其實很自私，知道你討厭我，卻還是耍了手段，利用你對外公外婆的重視，勉強你和我結婚。婚後我知道你過得不開心，但也沒有任何想要放你走的念頭，你瞧，我就是這樣一個偏執可怕，自私至極的人。如果沒有這次生病，我想我還是會這樣做，用一輩子慢慢去感化你。但現在恐怕不行了，我的身體我很清楚，大概是撐不了多久。我想在我死前能給你最好的禮物，就是放你自由，讓你去追尋你喜歡的人。”

認識周鏡霜的人都說她是個冷血冷心的，她自己也覺得。多年前父母離世她沒有哭，此刻聽到這番話，其他女孩或許會難過地流淚，她沒有，表情都沒變，隻是覺得心上有塊地方，像漏鬥裡的流沙一樣，慢慢空了。

變得空落之後的反應不是難過，而是氣惱，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