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氤氳的浴室,水霧模糊了整麵鏡子。
周鏡霜伸手抹掉一片,鏡子映出一張被水汽熏紅的臉。她湊近去看,眼尾、眼下都生出皺紋,兩邊臉頰錯落著大小不一的棕褐色斑點。
視線一轉,落到左手手腕,那隻蝴蝶長大不少,顏色也變成更深的藍色,鐲子快擋不住了。她將左手貼在胸膛上,右手緊緊捏住手腕。
第五年了,算下來今年她該有70多歲了。
曲溯陽……
曲溯陽隻剩半年時間。
很多年前她讀過一本書,講了一個預知自己生命終點的人,在死亡來臨前完成了每一件想做的事。在離死亡還有很久的時候,他覺得這是很酷,每天都以“反正沒多久就要死了”的心理肆意享受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酣暢。直到距死亡還有一年時,他變得痛苦、不甘、貪婪,他還想活下去,卻不斷陷入自己會以什麼方式在那一天死去的恐懼中。最終,他受不了這種精神折磨,在死亡到來的一個月前自殺了。
周鏡霜沒想過,偶然看到的一個故事居然有一天奇跡般地發生在自己身上,且與那個主人公擁有同樣的心理路程。
外公外婆去世前,她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她知道他們會在那一年死去,但她沒辦法挽救,隻能由著時間將這一切推進,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
那天豁然與神交換生命時,她以為能很好勸慰自己,可她終究高估自己了。
“叩叩——”
浴室門被敲響,曲溯陽在外麵喊她。
周鏡霜擦掉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的眼淚,應他一聲,隨後擦乾臉,往上麵撲粉,蓋住皺紋。
開門出去,曲溯陽坐在床邊,手中拿著毛巾和吹風機在等她,朝她招招手,“快過來,擦頭發。”
“嗯。”周鏡霜走到他旁邊坐下。
曲溯陽先用乾毛巾擦一遍,再接上吹風機吹,聞到她身上殘留的淡淡酒香,問:“晚上酒喝得不少,難不難受?”
“不難受。”
“那就好,不過醒酒茶還是得喝。”
“好,對了,他們三個怎麼樣?”
“都喝了醒酒茶,酒品還不錯,沒撒潑。”
周鏡霜笑出來。
她頭發多,半天沒吹好,周鏡霜嫌聲音大,讓曲溯陽關掉。
“怎麼了?”曲溯陽把吹風機放到一邊,用手指將頭發梳順,“很晚了,該睡覺了。”
周鏡霜轉過去麵向他,手掛上他的脖子,小聲問:“曲溯陽,你覺得我變老了嗎?”
曲溯陽把她抱到身上,問她為什麼這麼說。
“就是覺得年過一年,好像老得好快。”
“哪有,瞎說。”曲溯陽抬手,一寸一寸撫過她的臉,“你才二十幾歲,很年輕,很漂亮。”
“如果我老了,長皺紋了,臉上、手上長老年斑,皮膚變得鬆弛,化妝品都蓋不住,你還會喜歡我嗎?”
問出這種話不像周鏡霜的風格,曲溯陽敏感察覺到她情緒的異常,但他沒追問,順著她的話說:“會,就算有一天你變老了,牙掉了……”他的手移到她唇上
“頭發白了。”順著她的耳朵,移到她頭發上。
“身材變樣了。”往下,放到她腰上。
“我都愛著你,不止愛你十幾歲稚嫩的模樣,二十歲年輕的模樣,三十歲成熟的模樣,四十歲韻味十足的模樣,五十歲初老的模樣,六七十歲長皺紋長白頭發的模樣,八十歲小老太太的模樣,我都愛。每個年齡的你,我都很愛。”
周鏡霜沒有一次性聽他說過這麼多情話,有些羞赧,將臉藏進他頸窩裡,提高音量故意道:“你當然得愛,當初你在醫院那個樣子,我都沒有不要你,你敢不愛。”
“不是的霜霜,就算當初你答應離婚,我也依然愛你。雖然那些年我一直在找各種細節驗證你究竟喜不喜歡我,但不管結果如何,我都不會不愛你。”
“我……”他抱緊她的腰,“我知道這樣很沒出息,但對我來說,你就是最重要的,我……”
周鏡霜抬頭吻住他,吻得又急又用力,她想知道這張不停對她訴說愛意的唇到底有多誘人。
一吻畢,兩人心率都不齊。
周鏡霜雙手捧住他的後腦勺,鼻子與他的相抵,“曲溯陽,過完年你請半年假好不好,我已經和學校遞了辭呈,我們,我們去旅遊,到處走走好不好?”
曲溯陽沒有問她這麼做的理由,隻說好。
“你想去哪?”
周鏡霜搖頭,這幾年他們去的地方不少,一時間很難想出哪個地方值得再去。
“如果不知道,我們回朝城怎麼樣?”
那裡有他們上次種下的瓜果蔬菜,有曲溯陽給她建的院子,有他們年少時最珍貴的回憶。
“好,我們回朝城。”
*
“曲溯陽,買菜去不?”夏菱的老公林唐騎著單車,在門外喊他。
他們家餐廳最近在裝修,兩人便回了夏菱娘家住。白天她去市裡上班,林唐幫他丈母娘開店,買菜做飯,到點去接她下班。
曲溯陽回來後,他仿佛找到革命戰友,每天下午四點準時出現喊他一塊去買菜。
“來了。”曲溯陽把泡好的胖大海倒進杯子,放在桌上,推著單車出去。
兩個良家婦男騎著車往菜市場去。
林唐:“昨天買的那魚新鮮嗎?”
曲溯陽:“新鮮,霜霜說好吃。”
林唐:“那怎麼我們家那條不太新鮮,明明同個攤買的。”
曲溯陽:“可能做魚的手藝不一樣吧。”
林唐琢磨著,他好像內涵什麼,“哎曲溯陽,你是說我一專業的比不過你個業餘的?”
想想也是,曲溯陽換了說法:“那可能是你運氣不好,挑了條不太新鮮的。”
林唐:“你這是在質疑一個作為廚師的挑菜能力。”
曲溯陽終於忍不住,朗聲笑出來,騰出手拍拍他的肩,“快點吧,再晚那家綠豆餅又該賣光了。”
“哦對,”林唐賣力踩腳踏,“夏菱念叨好幾次了,今天得給她買著。”
四點的菜市場人最多,他們把自行車停在不遠處,步行過去。
曲溯陽念著今晚要做的幾道菜,默數起需要什麼食材。
被林唐聽到,他賤兮兮地複述:“冬瓜老鴨湯、剁椒魚頭、清炒芥蘭、椒鹽蝦,周老師還挺能吃啊。”
曲溯陽斜他一眼,“她隻是想吃,又不是全吃完。”
“說不得半句,一個標點符號都給我懟回來。”
“那當然。”
林唐抖掉一身雞皮疙瘩,朝昨晚賣水產那家店的對家走去。
逛了一會,人越來越多,從一群婦人中艱難擠出來的林唐,小心檢查好不容易搶到的兩盒綠豆餅,望一眼前麵密集的人群,心有餘悸。
“今天怎麼這麼多人?”
曲溯陽也從人群中擠出來,充足的氧氣緩解一點胸口的沉悶,他捶了捶心臟,深呼吸幾次,感覺好些才接他的話:“明天是春分,要祭祖,買東西的人會多些。”
“朝城的習俗還真多,那我們趕緊買,彆跟他們擠。”
“嗯。”
為節約時間,兩人分開去買。
人多空氣稀薄,曲溯陽呼吸有些難受,不敢再有什麼大動作,慢慢地買齊了菜,回到停單車的地方。
林唐等在那了,剛想開口說話,便瞧見他的臉色有些不對,呼吸也很重,擔憂地問:“溯陽,你沒事吧?”
“沒事。”曲溯陽把菜掛在車頭,調轉方向。
林唐不放心,“夏菱說你心臟不好,前兩年還犯過病,是不是不舒服了?”
曲溯陽寬慰道:“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剛剛裡麵有些悶,出來就好了。”
“真的?真不用去醫院?”
“不用,我回去吃點藥。對了,這事不要和鏡霜說,免得她亂想。”
“行,不過你自己注意,有問題一定要及時去醫院。”
“好。”
兩人原路返回。
曲溯陽心不在焉,不知道為什麼,回朝城後心臟不舒服的次數明顯變多了。之前在嶺安也會,但沒有現在這麼頻繁,還是在按時服藥的情況下。按理說沒有工作壓身,生活平靜,應當沒有那麼重的負荷。
他想,還是得去醫院檢查一下。
這麼想著,一個轉彎,一輛疾馳的摩托車突然衝過來,曲溯陽躲閃不及,連人帶車摔下去。好在緊張關頭他下意識朝反方向轉了車頭,不至於直接撞上,沒有摔到要處,隻有臉上胳膊上腿上一些擦傷。
林唐趕緊丟掉車過去查看,“溯陽,怎麼樣,沒事吧?”
擦傷的地方去了皮,火辣辣的疼,但好在手腳都沒問題,能站能動。
林唐鬆了口氣,幫他撿好東西,轉頭去罵摩托車車主。
摩托車車主身上酒氣很重,林唐二話不說打電話給交警,很快,在附近執勤的交警趕來,了解事情經過,要了曲溯陽的聯係方式以便後麵談賠償,就將人帶走了。
這麼一磨蹭,回去已經五點了,下班回來的周鏡霜在門口等他。
回朝城後,周鏡霜受人之托,去了一家輔導機構教高中生物,帶的學生不多,每天就上四個小時課。
今天的課安排在下午,五點就結束了,回來沒找到曲溯陽,自行車又不在,周鏡霜就知道他買菜還沒回來,等了一會沒等到,就拿上水杯站在門口等。
周鏡霜見到兩個並肩騎車的身影,覺得有趣極了,要是曲溯陽在讀書那會認識林唐,估計兩人也是這樣一起騎車上下學,混成兄弟。想著想著笑出來,片刻,笑容僵住。
人停在她麵前,她盯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擰眉道:“誰打你了?”
林唐搶話:“有我在,他哪能挨打啊。是個酒駕騎摩托車的,轉彎處兩人碰上,摔傷了。”
周鏡霜握緊杯子,指骨凸起,氣勢洶洶地準備去找人算賬,“他不長眼嗎?不知道酒後不能開車嗎?不知道拐彎要按喇叭嗎?他住這附近嗎?認識他嗎?去找他算賬!”
一連串發問把兩人問愣住,見她要走,忙一人一邊將她攔住。
林唐說:“不用你,人被警察帶走了,趕緊給他處理傷口才是正事。”
曲溯陽順勢說:“對霜霜,回去幫我擦藥吧。”
周鏡霜被勸住,看回曲溯陽臉上、手上一塊塊破皮有血絲摻著泥土的傷口,把怒火壓下去,“走,回去給你擦藥。”
曲溯陽牽住她,笑著點頭,“好。”
林唐:“得,今晚也彆做飯了,去我家吃,周老師想吃冬瓜老鴨煲、剁椒魚頭、清炒芥蘭,還有什麼來著?”
曲溯陽:“椒鹽蝦。”
“成,我來做吧,待會到點過去啊。”
曲溯陽把菜拿給他,“那辛苦你了。”
“小事。”
兩人進屋,周鏡霜找出醫藥箱,坐到他麵前,“除了這些瞧得見的,還有其他地方嗎?”
曲溯陽脫掉毛衣,捋起衣袖和褲子,“其他地方有衣服擋著,不嚴重。”
最嚴重的在右邊臉頰,脫了一塊皮,周鏡霜用碘伏先消毒,知道碘伏不痛還是輕輕給他吹著,擦好藥還憂心忡忡的,捏著他的下巴道:“這破相了可怎麼辦?”
曲溯陽還想著怎麼安慰她,一聽這話,哭笑不得,“原來隻是擔心我破不破相啊。”
周鏡霜瞪他一眼,拿麵棉簽用力按了按傷口周圍的皮膚,“是啊,我隻擔心你的臉!”
“我不信。”曲溯陽把人抱到腿上,親她一口,有些撒嬌意味,“周老師才不會這麼冷漠。”
周鏡霜被氣笑,拍開他的手,“彆浪,繼續擦。”
曲溯陽乖乖鬆手,“哦”一聲。
各處地方都擦完,連小小的被蹭紅的也不放過,用完半瓶碘伏。
“還有哪沒擦嗎?”
“沒了,都擦好了。”曲溯陽拎起袖子,小心從手肘上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