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正好有點餓。”
曲溯陽把她蒸的三塊都吃了,再喝杯濃茶,小腹微微漲起來。
周鏡霜瞥一眼他微凸的肚子,終於放心:“還餓嗎?”
“不餓了。”
他眼裡的紅血絲很多,眼下青灰一片,周鏡霜想,從知道阿嬤生病,他應當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這兩天更是睡得少,她擔憂地勸他:“先去睡一覺,阿嬤這我幫你守著。”
曲溯陽挺直脊背,做出一副很精神的模樣,“我不累。”
“外婆說你今早就睡了兩個小時,白天又忙了一天,怎麼會不累。不困躺著,閉目養神也行。”
曲溯陽搖頭,沉默半晌說:“阿嬤出殯的日子定了,後天早晨,隻有今晚和明晚可以陪著她了。”
周鏡霜一愣,是了,外婆和她說,現在天氣熱,不能久放,人一走大抵兩三天就要出殯。
她不再勸了,和昨晚一樣陪他守著。
過了許久,她看到燈投到地上的身影有虛虛晃動,立馬抬手勾住曲溯陽的手臂,坐直起來,將肩膀往他那邊挪,“曲溯陽,你要是累了,就靠我肩膀上休息會。”
曲溯陽低頭看被她勾住的手臂,她的手涼涼的,貼在自己溫度有些高的小臂上,格外舒服,好似也消除一些疲憊,但他沒拒絕:“好。”
周鏡霜安靜等著他靠過來。
等了許久,忽然聽到他說:“霜霜,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讓你可以再見阿嬤一麵。”
幾十個小時,她已經緩過來了,“是有些遺憾,但能送阿嬤最後一程,也算彌補了。”
“起先阿嬤不讓我們告訴你,打算等國慶放假讓你過來玩,順便和你說,我們本來說好的,第二天起床她給你打電話,可是第二天我去喊她,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我叫不醒。”
周鏡霜挎著他的手逐漸收緊,眼眶又開始濕了。
但曲溯陽好像在敘述一個不關他的事,格外平靜:“然後叔公嬸婆們就來了,聯係了殯葬的人,給阿嬤換衣服梳洗,把家裡打扮成這樣,和我商量一件一件事。我其實……”
他突然笑出來,笑聲裡露出被趕鴨子上架的窘迫:“其實並不知道要一家一家去給人報喪,和每個人宣布一遍,‘我阿嬤去世了’。也不知道祭拜禮品需要哪些,紙錢需要多少,禮金要怎麼記,更不知道墓地該怎麼選,出殯禮樂要請哪些,齋席該怎麼辦。朝城的喪禮,太繁瑣了,阿嬤教了我很多東西,但這個沒教過,我隻能聽叔公嬸婆的,他們有經驗。”
周鏡霜想捂住他的嘴,告訴他彆說了,她無法想象曲溯陽是怎麼挨家挨戶去通知親戚朋友,他最愛的人走了,也無法感同身受在這場喪事裡最該傷心的人卻忙碌到沒有時間傷心。
“曲溯陽,你一定很難過吧。”
這句話不該問,她隻和阿嬤相處了短短幾個假期,都難過到茶飯不思,更何況從小被阿嬤撫養長大的曲溯陽。
終於找到讓他停下來,可以宣泄情緒的渡口,曲溯陽看著那盞長明燈,低聲道:“是啊,我很難過。”
可他沒時間難過,也沒有人給他時間難過,親戚們和他說“彆難過,人老都是這樣,先把事辦好”,然後和他商量一件又一件他從沒聽過的事。他決斷不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但阿嬤隻他一個孫子,他需要把阿嬤的後事料理妥當,讓她安安心心地走。
所以到此刻,他還沒有掉過淚,仿佛阿嬤還在,他忙著幫她跑腿。可周遭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提醒他,那個躺在長凳上的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曲溯陽的視線從長明燈移到長凳上,突然,臉頰被一隻手貼住,往下按了按,另一邊臉頰觸到一個柔軟的肩頭,他聽到肩膀的主人帶著哭腔說:“曲溯陽,你睡會吧。”
“好,”曲溯陽將腦袋埋得更深,“我也困了。”
下一瞬,周鏡霜感覺到鎖骨處,盛住他滾燙的悲傷。
*
兩天後的清晨,天下著淅瀝小雨。
等祭拜事宜完成,準備出殯時,雨停了。
朝城的白事習俗,是需要出殯禮樂和親戚朋友共同將人送離家,火葬場的車會等在一條寬闊的大路上,隊伍一到,至親跟車將棺槨送到火葬場,焚化,再將骨灰送到墓園下葬。
阿嬤在時結交的好友不少,又逢國慶,大多放假回來,基本都出席了,除去禮樂隊伍,送行的人排了好長的隊。曲溯陽穿著白衣麻布,排在棺槨的前麵,手裡拿著不知道什麼東西,周鏡霜不懂。她的身份不能跟著隊伍相送,被外婆安排負責後勤。
鑼鼓嗩呐聲響起,隊伍出行。周鏡霜躲在柱子後,看著將近百人的隊伍離開小巷,沒一會,樂器聲漸漸小了。
周鏡霜抹著眼淚出來,收拾散亂擺著的桌椅和地上的垃圾。收拾好,按外婆的囑咐燒水晾水,瞧見送行的人回來了,便將水一杯一杯遞給他們。
出殯禮結束,搭起來的棚要拆掉,外公外婆幫著兩位師傅拆卸東西,周鏡霜和夏菱負責打掃衛生。
等將曲溯陽家恢複到原樣,曲溯陽還沒回來。
外婆說:“下葬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弄完估計要晚飯的點才回來。”
周鏡霜拎了椅子到門口坐著等,沒一會,夏菱也來了。
她這些天忙裡忙外,瘦了許多,周鏡霜側眸,瞧見她單薄的肩膀,關心道:“照顧好自己,高三不輕鬆。”
“我知道。”夏菱歎了口長氣,“你也是,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下午。”她已經請了三天假,緊要關頭不能再耽擱。
“回去好好學習。”
“你也是。”
“夏菱,你有想過考哪所學校嗎?”
“還沒想好,不過曲溯陽倒是早早就定了,他想考嶺安大學。和你約好的吧?”
周鏡霜點頭。
沉默半晌,夏菱卻突然有些不平:“鏡霜,你不能這麼欺負他。”
周鏡霜懵住:“你說什麼?”
夏菱將椅子拉開一點距離,側身麵向她,“你談了戀愛,大學肯定也和那人一起考,而且有他在,你肯定不能和曲溯陽走太近,那你讓曲溯陽怎麼辦?他一個人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孤零零的怎麼辦?”
“你怎麼……”她並沒有和夏菱提起過這件事,但她沒追問,“沒有,沒在一起了,我們分開了,在我來朝城之前。”
夏菱震驚:“什麼?”
周鏡霜說:“他叫林嘉陽,對我很好,像曲溯陽一樣。我沒理清楚對他的感覺,也沒理清楚……很多事,所以稀裡糊塗就在一起了。但現在清楚了,我不喜歡他。”
如果前麵的遲疑和逃避是搞不懂自己對曲溯陽的感覺究竟是喜歡,還是朋友間因為多出一個人而生出的嫉妒和占有欲,那來朝城前和林嘉陽聯係,讓周鏡霜清楚意識到,她對曲溯陽是喜歡。
接到林嘉陽說家中長輩不適的消息,性格使然,她對長輩有擔憂,對林嘉陽卻隻是寥寥幾句不太走心的安慰。可知道阿嬤去世,縱使很難過,她還是會第一時間擔心曲溯陽該怎麼辦,他一個人麵對阿嬤的離世要怎麼承受。她會焦急,會心疼,恨不得馬上出現在他身邊,哪怕幫不了什麼忙,替他擦擦眼淚也好。
那一刻,她清楚,這些複雜的情緒不會因為林嘉陽而出現。
而此前杜月清說的每一件事,對象隻有是曲溯陽才會都成立。她會期待和他聊天,會期待假期到朝城和他見麵,一起玩。他給她買各種擺飾,送她一遝一遝資料,給她裝飾房間,她會很開心。她會因為他跟夏菱走得近而吃醋難過,也擔心有一天他們漸行漸遠,變成曾經熟悉的陌生人。
她對他有過很多次動心的時候,在小河裡他幫她洗頭,在海邊教她抓螃蟹,和夏菱比賽他幫她作弊,比輸了他借口回來幫她摘枇杷,大冬天他跑去買回來熱的白糖發糕……
很多很多時候,在那一瞬是無聲無息的心動,串聯起來到今天,是滿得快溢出來,藏不住的喜歡。
周鏡霜直視夏菱的眼睛,鄭重地重複一遍:“我不喜歡林嘉陽。”
夏菱與她對視,滿眼是她堅定的模樣。她總覺得她還有話沒說,她不喜歡林嘉陽,那她喜歡……
她沒說下去,夏菱也沒問。兩人心照不宣似的,坐回去望著巷口。
夕陽漸落,巷口出現一個高高瘦瘦的影子。他看見他們,笑起來,伸手同他們打招呼:“霜霜,夏菱。”
*
第二天中午,曲溯陽去機場送周鏡霜和外公外婆。
他們不放心他一個人生活,原本讓他打算轉學過去,反正日後也要在嶺安生活,提早過去適應也好。
曲溯陽拒絕了,說現在換環境會影響學習狀態,還是等高考完再做打算。
外公外婆沒有勉強,讓他務必照顧好自己。
兩位老人看出他們還有話要單獨說,便先行去候機區等著。
曲溯陽親昵地摸摸她的發頂,叮囑:“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給我打個電話。”
“好。還有彆的嗎?”
曲溯陽眼底有希冀:“就剩這一年了,會很辛苦,堅持一下好不好?”
周鏡霜乖巧點頭,“好。”
“還有嗎?”
“如果……林嘉陽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我……”
“沒有,沒有林嘉陽了,我聽你的,先專心學習。”
曲溯陽和夏菱一樣驚訝:“霜霜,你……”
周鏡霜踮腳,摟住他,“曲溯陽,我們的約定還作數嗎?嶺安,你還來嗎?”
曲溯陽愣了片刻,小心抱住她,“作數,我會去嶺安的。”
“好,我在嶺安等你。不能騙我,不能失約。”
“不會,我一定會去找你。”
“高考結束,我就來找你。”
“好,我等著你。”
<全文完>
202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