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月亮本是醉月幽幽,漱石休休的散仙一個,而如今也與他通道,共寄世間蒼涼。
就像這世道對他所有的不公他都通通接受了,他不是無力反抗,他隻是看淡,不屑與反抗,月亮不一樣,月亮像極了從前的他,那個桀驁肆意,看不慣一切世間不公的他,但如今的他曆經了這樣多,卻不想讓月亮步他的後塵,他想儘力去護她的傲然心性,他看不得月亮同他那樣落寞。
他的父親便是凡人一個,小時候對父親最深的印象便是沾染在父親身上的那份煙火塵世氣息,他也曾躺在父親的懷裡聽父親講過去的故事,那時繁星閃爍,煙雲在父親的言語中都化作了萬物的模樣,他想他是鐘愛於凡世煙火的,不然又怎麼會愛上身處凡世的月亮。
劈山之後,時間不出所料的大亂一場,凡間戰事不斷,楊戩自知有罪,不待天庭發令,先穿了戰甲請令去凡間為不戰而戰,隻是月亮還在葫蘆居不知曉此事。
楊嬋也被命去守著華山鎮壓不安生的玄鳥,楊戩領了令,猶豫片刻還是沉下眸子去了葫蘆居。
他這次帶了執筆書寫良久的婚約一份和楊嬋教給他做的一隻紅豆手鏈,他知曉此次戰事長久,他堅信自己能回來再與月亮相守,隻是現如今他得寫下這一紙婚約來表明心意,於是他不再猶豫,趕在墜玉收光之時來到了葫蘆居門前。
葫蘆居前鶴徑幽幽,月亮就站在那千年梨樹之下閒適的打盹,回眸便看見了一身戰甲的楊戩。
楊戩其實知道今日不該說這些,他記得今日是月亮的生辰,葫蘆居倒是像平常一般冷清,沒半點要過的意思,隻是落日前弦鵲做了一份長壽麵以表祝賀,楊戩握緊了手中的婚書和手鏈,月亮卻上前隻是問他傷怎麼樣了,他笑著搖頭表示沒事,又待月亮上前走近些才拿出婚書放在她手上。
婚書是刺眼的紅色,月亮愣了半晌,還是笑著接過了,展開是楊戩一筆一畫格外認真的書寫,還有一串手鏈,月亮笑著帶上,楊戩知道自己做的不甚好看,月亮卻還是寶貝似的藏在了袖口。
六:
知曉他明日便要離開,月亮深思片刻又盯著他看,眼裡似乎有了主意,楊戩乖得很,一點不反抗,想來自己也是不舍,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月亮領著他進了屋,待他坐下才幽幽倒了杯酒來。
窗外是漸漸升起的月亮,他其實未在月亮麵前喝過酒,他分明在心裡聽見了月亮打下的算盤,隻是不曾反抗,甘願陷入月亮的陷阱。
他其實酒量不錯,小小一杯酒倒是不會真的讓他醉倒,隻是月亮有意要他醉,他便順著她,喝下一杯便裝作醉意趴在桌上假意醉倒的模樣。
楊戩倒在桌前,一副醉玉頹山的散漫模樣,月亮果然被他騙到,起身將裝醉的他移到了床上。
他微閉著雙眼,額間的的第三隻眼卻悄悄睜開一縫觀察著月亮的動作,月亮笨手笨腳的扒拉著他的戰甲,他看不下去,悄悄施了個法,將戰甲鬆動了下來,隻是解下腰側的衣帶時,楊戩卻見清月亮緊張的手都不住的開始抖。
怎麼做壞事還這樣怕?楊戩心裡默歎了一口氣,實在咽不下去,睜眼便抬手覆在了月亮半天解不開衣帶的手上,月亮倒是不出所料的被嚇了一跳,楊戩反應很快的將其拉回,不待月亮再有所動作,一個翻身將其困在了身下的懷裡。
他的確是裝醉,隻是如今月亮發絲淩亂的呆在懷裡,神色還帶著慌亂和不知所措,他倒覺得自己真的醉意朦朧了。
在他俯身吻下月亮濕潤的唇前,他聽到了月亮哽咽的聲音。
“楊戩。”月亮眼底群星璀璨,眼尾淚光浮現。
“明早你要走時,莫要叫醒我。”她說,眼角晶瑩落下,楊戩知道她的不舍,沒說什麼,隻是俯身替她吻去滾落的淚光。
一夜漫漫,他不知自己心底到底是歡喜更多還是痛意的不舍更多,他不斷去吻月亮落下的淚珠,想將懷中的月亮抱的更緊一些,恨不得永遠留在此刻,他舍不得月亮極了。
夜色恍惚之間,月亮抬手摩挲著他的眉眼輕輕開口問道。
“月亮於楊二郎是什麼樣的存在呢?”她本意是想知道自己在楊戩心裡是何形象,卻見他字字珍重道。
“你是我的親人。”
他的聲音落下,傳到耳中卻有些失真。
台間清霜浮現,庭外梅香孤冷,懷裡卻是暖意漸滲,他許下的的願望太多,如今得來月亮托付,也不算全部落的空了。
天空微亮,楊戩小心翼翼的離開了身側的月亮,隻是今夜月亮睡意太淺,他知道月亮醒了,卻還是遵守了昨夜的約定未將月亮叫醒,隻是離開前最後在她的額前落下一個不舍的吻。
他看到了最後月亮默默落下的淚,他又如何不想與月亮似凡人一般相守身側,他是和光同塵的神明,他要守護蒼生萬物,他不得不離開。
凡間的戰事告急,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緒,還是到了自己將要斬殺守護的戰場。
戰場刀劍無眼,縱使他是二郎神,也躲不過刀刀密布而來的刀槍劍雨,隻是他滿身戾氣,眼裡是殺伐果決的決斷,他不知自己離開月亮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倚在葫蘆居門前的那顆千年梨樹上喝酒,但他知道月亮一定不比他這樣思念她。
偶爾整軍休頓間,楊戩與軍中的下屬商討戰事,還能收到月亮寄來的幾封書信,月亮其實不愛書寫這些信件,隻是如今與楊戩分開這樣遠,再見也是無期,隻好寫下身邊繁瑣來以表思念。
睽違日久,拳念殊殷。
近日搬至華山,阿嬋與我現同於華山鎮鳥,想來兩人作伴抵過一人孤寂。
現一切安好,隻是思念郎君不得見,甚是可惜,郎君身於戰場,刀劍無眼,多加小心!
君且勿念。
短短行倒是月亮的風格,楊戩好容易閒來執筆回信,他雖是戰神,卻從小習的詩書滿腹,寫下的字句也甚是好看。
頃奉芳翰,深慰思懷。
戰場月亮尚可放心,自會當心應對,隻是每夜華胥不見月亮,念念不得相見,也覺可惜,幸得雙鯉傳言,可得見月亮安好吾也心安。
且記無論何時要護的自己平安,不得受傷。
問候阿嬋。
楊戩收起筆來,等到書信上的墨跡都乾透才拿起折疊兩下放入信封裡去。
戰場不同彆處,楊戩斬殺敵軍千萬,不多時又被派去運送糧草,隻是始終不見戰事停歇。
七:
凡間已過千年,楊戩終於可以出了戰場去看一看自己的妹妹和月亮了,隻是這次也是短暫的相見一麵,匆匆隔日便又要離開,他還要守在凡間。
千年隻得匆匆一麵,月亮倒是和楊嬋活得自在,妹妹楊嬋也像從前金霞洞時那般,與月亮打成一片,也像真的親人一樣。
倒也是他心中最願看到的景象,月亮明明不舍,卻還是帶著笑意上前攜住他的手,華山清淨,楊戩終於卸下滿身的使命,暫時停歇,相思這樣多年,還是不如一見,月亮卻還似從前那樣,一顰一笑倒是半分沒變。
上好了酒菜,是月亮下的廚,味道聞著比從前好太多,也是楊嬋教過的,真真是有家的感覺,月亮與楊嬋還端著菜往桌上擺放,楊戩已經許久未笑過了,麵上還暫時有些僵硬,卻還是彆扭著揚起了嘴角。
窗外是熏夕最後歸巢的雀鳴,夕陽洋洋灑灑落在院前的草叢之上,不過多時便又轉變成了晚霞,三人酒足飯飽,到了草從前賞月,楊戩從前在戰場上也常望月,凡間詩人也常將月亮寫進篇幅當中,他總在疲憊不堪時撤下滿桌的戰事公文,仰起頭來迎上月色。
戰甲血跡未泯,他心中倒還有一輪淨月。
第二日早,楊戩重新穿戴好一身重甲要回戰場,隻是這次是月亮與妹妹楊嬋一同送他。
司晨時日光微亮,華山青嵐浮現,楊戩站在山前最後一階石台上回頭,透過微薄的霧氣去看山上站立的二人。
青嵐欲濃,日光都被遮住了片刻,楊戩卻看清了月亮眼角的淚光閃爍。
下山的步伐欲慢,心下的昏暗欲重,他何嘗不想舍去滿身職責隻守得親人平安,隻是妄想不可,要守得親人,也要守得萬物安。
月亮的信越發頻繁了起來,從前是每月一封,現在變作了半月一封,信中大多是華山之上的瑣事,楊戩也看的心中暖意生長。
直到月亮寄來書信說到了楊嬋的婚事,楊戩的確沒想到妹妹會愛上一個凡人,心中雖有震驚,卻還是思索半日默認了,他與妹妹的母親雲華女便是愛上了凡人生下了他們,他從前也不解為何母親這樣厲害的神仙會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動心,隻是後來他遇到了月亮,月亮不是凡人,卻滿身塵間煙火,倒沒了神仙的模樣。
他要的不是門當戶對,是妹妹的幸福,於是揮手隻在信後留下默認的許可,將信紙放進了信封中。
轉瞬不過兩三年,凡間戰事告終,楊戩收到了楊嬋懷孕的消息。
月亮倒是歡喜的不行,在信裡寫下了一大堆激動的話,楊戩微愣,拿著信紙的手竟有一絲不可查的顫抖,好容易收拾好自己也格外雀躍的心情,這才從戰棚裡掀開簾子走出。
手下站在門前守著,轉眼看楊戩從戰棚走出神色歡喜的緊,從前便是出生入死不曾有上下隔閡,於是開口去問到底什麼好事。
楊戩掩唇咳了幾聲,卻還是沒忍住嘴角洋溢出笑意。
“我要當舅舅了。”楊戩已經儘量皺起眉將自己太過雀躍的神色抑製住,卻沒料到旁邊的手下一拍他的後背,替他的歡喜溢於言表。
“大好事啊!晚上我帶幾個兄弟慶祝一下!”他倒是安排下來,比真正要當舅舅的楊戩激動多了,楊戩被他一拍,也沒反抗,任由他滔滔不絕說著自己的計劃,一麵又笑起來,想到月亮此時歡喜的模樣笑意更濃。
再一次收到報喜是十月之後,連帶著自己有了個外甥的消息之外,還有一封師傅的傳令。
華山下的玄鳥動蕩不可小覷,賜給楊嬋的寶蓮燈也快撐不住,師傅的傳令讓他立刻趕回華山與楊嬋聯手將玄鳥鎮住。
而家書中月亮還歡喜的托他給外甥取個名字,楊戩自知此次大劫難逃,還是在離開前叫了幾個屬下聚在一處取名字。
戰場上的粗狂之人大多使不得幾個字,最有詩書氣息的楊戩也思慮半天,終於還是接人抓破腦袋想出來一個最樸素不過的名字。
劉帥。
楊戩滿腹的詩書到了親外甥這裡都打了水漂,不是他不認真,而是他怎麼取都覺得不夠好,這個世上他多了一位親人,他也總是歡喜,隻是事下情況刻不容緩,交代了戰事,終於還是回了華山。
華山周遭的生靈百年不見竟這樣枯黃,想來都是受到了玄鳥的影響,隻是楊戩心下奇怪,這玄鳥這樣動蕩,被強行鎮住連周遭的生靈都會受到影響,為何不能將其放走,隻是師傅之命容不得反抗。
天間是陰鬱的一片昏暗,楊戩皺了眉頭,眼見天地震動,華山陣法之地上是楊嬋與月亮奮力用自己靈力保住寶蓮燈的情形,眼見又要撐不住玄鳥突破結界呼嘯而來的羽翼,楊戩順勢上前施法撐住了月亮設下的法陣。
身側月亮卻最後將保護楊嬋楊戩二人的法陣加固一次之後轉身離去了。
楊戩回頭,月亮正好同他擦肩而過,隻是千言萬語隱於喉間,說也說不得,隻最後相望情深一眼,再不複相見。
隻是月亮那一身的紅衫刺眼,像極了他夢中常見的婚服。
月亮沒有停留,隻身去了華山之上。
楊戩睜開天眼,金光乍現,照拂世間,隻是死磕身前懸於半空的寶蓮燈肆意震動,再不敵玄鳥之力,最後碎裂而墜落在了陣法裡。
呼吸在這一刻停止了半分,楊戩看著楊嬋回眸深深看了他最後一眼,楊戩猜到她要做什麼,卻沒來得及上前阻止,便見她毫不猶豫的轉身一躍而下。
“哥哥孩子就交給你了”楊嬋眼角劃過淚水一瞬,隻是這一瞬太短,楊嬋微微抬眼,最後看向了山巔之上的月亮。
隻是刹那之間,母親鎮山的身影竟然與妹妹的相重合,他分不清,再次睜眼,卻看到了妹妹用身體撐起的最後一絲屏障落在了那群灼烈的玄鳥之上。
楊戩最後叫了一聲妹妹,隻是強壓抑著心中強烈的悲痛直起身來,再不帶猶豫的握住劈山神斧揚起手來,將那斧頭揮向華山周遭的山頭,待山頭落於鎮山台下,倒插斧柄封住了最後一絲躁動的玄鳥。
隻是揮動斧頭劈下山頭的一瞬,月亮元神的靈力覆蓋山頭之上,這一揮,竟是生生落在了月亮的元神之上。
月亮最後一絲元神也覆蓋山頭的生靈之上,隻是元神被這樣重擊,再也撐不住元神耗儘的無力感,最後吐出血來,力儘在半空的身子也不住的下落。
周身紅色的裙紗如葫蘆山後的那梅花一片,這樣悠悠從華山落下。
一命換眾生。
楊戩抬眸看清了於半空墜落的月亮,明白了為何月亮持於華山之上元神卻落在周遭的山頭。
她是要替他守住被他親手劈下的山頭上萬萬生靈,用儘自己最後一絲靈力也不顧。
楊戩上前施法接住了月亮,擋不住周身廢去的元神之力,楊戩抱著月亮重重跪倒在了鎮山台上。
滿天是灰燼的綿延飛絮,月亮睜開了眼,抬手又無力地落下,楊戩接住她落下的手腕,低頭去蹭月亮無力虛弱的手。
四年這樣千百年,楊戩終於聽見了月亮帶著笑意的虛弱話語。
“等到你了。”她說的小聲,似乎身上的傷疼極了,說完又不住的皺眉,楊戩止不住的顫抖,卻還是親眼看到了逐漸化作金塵的月亮。
“楊二郎。”月亮叫他。
“我既然死過一次,那便不再怕了。”月亮還在笑,楊戩卻落下淚來,替她哭了出來。
無論自己多麼虔誠的懇求和祈禱,此刻卻毫無用處,月亮還是同他說了再見。
眼前的女孩帶著笑意化作了虛無,他崩潰的跪起身伸手去抓,萬山灰燼之中,卻什麼都沒有了。
八:
他再一次孤身一人了,這次沒人能在他身側溫柔的抱住安慰他了。
低頭是月亮遺落的最後一串他臨走時送的紅豆手鏈,明明這樣醜,月亮還是寶貝似的戴了那麼多年。
隻是如今月亮不在,手鏈周圍的靈力不在瞬間斷裂開來,散落灰燼當中,任憑楊戩傾身去找,卻也尋不到半顆。
他的月亮也不在了。
額間的第三隻眼刺痛難忍,竟也落下一滴淚來,隻是夾雜著血色和金光,順著起伏的麵頰輪廓滑至下顎,落在傷痕無數的戰甲之上。
那從前威風凜凜的天眼,終於重重合上,再難打開。
她一介散仙,不為功名與世代敬仰,用儘生命,替他護住一片生靈。
從前是他想再見她一麵,於是跪在她的葫蘆居前整整兩個月,而如今,她月亮想為他守護這世間萬物,於是甘願付出生命。
世間的大風呼嘯了三日,楊戩就這樣拖著重傷的身子抱著妹妹交代的外甥送到了自己師傅身邊,他自知現在實在照顧不了嬰兒,而後又尋了月亮留在世間最後一絲魂魄三日。
山間清瑤垂落,又被斜風拂過搖曳,葫蘆居和從前一樣,隻是少了月亮,也少了些許生氣,後山的梅花同從前一般豔紅一片,隻一瞬,楊戩便察覺到了月亮的存在。
月亮最後一絲魂魄流連在了這片梅花林中,輾轉是月亮的故居,楊戩將那絲靈魄放在心間,走進了月亮的房間。
他倒是很久沒來過,卻還是被弦鵲打掃的一如從前,仿佛月亮從未離開過,最後的畫婁裡,楊戩看到了月亮畫下的自己,那個從前意氣風發的少年神明。
他第一次求人,是求司命為月亮轉世,司命卻總是搖頭,辦法不是沒有,而是機會太小隻有一次,太難。
楊戩不管那樣多,親眼看著月亮最後一絲靈魄入了輪回固執的下了凡間去尋。
月亮是他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一場霓虹大夢,這樣美好的夢,他又怎麼舍得醒來?
隻是世事變遷,朝野更替不斷,自封住玄鳥以來,楊戩便從此落魄了,說來好笑,從前那樣威風的天神,竟被這樣狼狽的拽入了煙火紛飛的塵世之間。
少有人知道華山真正的故事,凡間從此開始拿他親手鎮住妹妹的事情大做文章,他也不再似從前那樣,從新戴上了從前月亮為他找來的藍色抹額,遮住了額間似長疤的天眼。
會為他討不平的人不再了,從此他也鮮少再為自己爭辯什麼了,大抵是從前吃過自己虧的那些人肆無忌憚的指著鼻子笑罵他,他也隻抬手喝茶,仿佛置身事外。
他變了許多,沒了從前那樣活躍少年的氣息,隻常蹙起眉來望著雲端風起雲湧,也不言語,拋弄著手中的天地萬物乾坤,卻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也許是妹妹和月亮都曾墜落過,一個從鎮山台跳下,一個從華山之上墜落,楊戩也常常跳下船去落在自己的飛艇之上,這樣失重的自虐感能讓他感到一瞬的解脫,隻是落下終會被接住。
楊戩悠悠抬眸,望向前方同樣豔紅的夕陽,總會想起月亮最後的那身紅衫飄搖眼前。
神仙妖怪都再也無法飛行,是玄鳥被封之後的事了,楊戩為了討生活,和梅山其他兩個兄弟在汽船上四處尋蓬萊仙府發布的犯人公告,在凡間當了個賞銀捕手。
捕手便要化名,楊戩不曾思慮,脫口而出“從今以後,我對外就叫木二了。”這也是月亮從前隨便為他落下的名字,他用作了自己對外的名號。
楊戩其實不是沒有想過鎮山也許是錯的,直到十二年後自己遇到了親外甥沉香,這樣叛逆狠毒的性子倒是和楊嬋一點也不像,倒是讓他想到了從前月亮收養的凡人阿福。
沉香這些年失去了太多本該幸福的生活,這樣猛烈的闖進楊戩的世界,帶著不可抗拒的局勢,將楊戩本來堅定的信仰猛然打碎。
沉香也要同從前的他一樣劈山救母,他明知道會是徒勞,卻終是沒阻止,也許心裡也是有一絲僥幸。
隻是事情真相件件擺在眼前,信仰崩塌的太過振烈,從前自己那樣努力守護的萬物蒼生,甚至親人愛人為之付出生命的事竟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從前師傅總是笑眼慈愛的看著他,手上的棋子落得敦實,隻抬眸便是師傅字字句句的教誨。
“我視你如子。”師傅這樣說,隻是這一次,楊戩迷茫了,一時分不清師傅口中的子,到底是孩子,還是棋子。
此刻他身處太極圖之中,師傅不再偽裝的冷漠神色落在眼前,楊戩覺得自己可笑極了,自己那麼信任的師傅終於還是在利用他,隻是違背了師傅的意願,就要被當做罪大惡極之人生生化在太極圖裡。
他再次抬頭看清了師傅眼角的那滴滑落的淚,帶著身後巨大無比的元神也落下淚來,這樣自私的謊言,楊戩強壓著心中悲痛,趁著玄鳥羽翼拂過身側,一躍抓住羽翼強行衝開了自己傷痕累累的天眼。
他拚儘性命性命也要再試一試,隻要失誤一刻,他將萬劫不複,但他還是靠著玄鳥強勁的力量生生衝開了金光肆意的天眼。
九:
額間是火焰灼燒般的疼痛,他顧不上這些,從新喚起了元神,要拔出十二年前自己親手落下的劈山神斧。
對麵的魔家兄弟何師傅一同化出巨劍從天落下,重重砍在元神之上,楊戩眼前恍惚片刻,被擊倒在地,卻還是憑借意誌力慢慢站了起來。
身上的感官在這一刻都遲鈍了下來,應當是周身都疼,疼的麻木了,終於楊戩拔出了那把斧子,最後揮向師傅的一擊用儘神力,周邊的時間都慢降了下來,無數從前師門之下的記憶洶湧而上。
那滅祖的一擊還是落在了對麵四人身上,元神被擊潰,他親手了解了師傅,背後的元神也消失殆儘,額間是再也支撐不住的天眼慢慢闔上,又多了一道傷。
沉香與婉羅從太極圖落出,最後沉香接過斧頭劈開了山,萬千玄鳥噴湧而出,天地再次震蕩,卻沒看到記憶中的影子。
沉香四處翻找的身影與從前的自己相重合,楊戩垂眸不忍再看,卻還是在聽到妹妹楊嬋的聲音之後微驚的看去,楊嬋就站在塵灰之中帶著笑意朝沉香伸手。
隻是沉香上前卻穿透了她的身體,楊戩知道一切都是枉然,彆過眼去,落寞了神色。
輪回重現在了沉香身上,楊戩親眼看著妹妹消散,上前攬住了沉香的肩。
楊戩將沉香帶回了自己的汽船之上,儘心教著他這些年荒廢的功法,也總在平常像個父親一般補償給他親人應有的愛意與關懷。
隻是常去凡間,還是走遍世間想尋到月亮的轉世,沉香也常跟著,偶爾從老康老姚那裡聽到寫關於月亮與舅舅的事,隻是楊戩對此閉口不談。
隻舅舅時常走在繁華鬨市之中回頭去看,旁人不曾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隻是楊戩麵上一貫的微笑著,眼裡卻是遮掩不住的落寞,常常駐足片刻好似在等什麼人。
凡間的百靈通貼上了楊戩的尋人啟事大抵有了千年,他唯一求得的是月亮可以轉世,但具體轉世時間未知,所以他一直等,做捕手時一邊賺錢一邊找人。
他自己便是最厲害的捕手,卻也有一份懸賞,自張貼起便沒人揭下過。百靈通幫他找了千年,終於在千年之後尋到了。
楊戩隻身前去了,從此結識了凡間那像極了月亮的洛繁星,隻是洛繁星終究不是月亮,楊戩自欺欺人待在她身旁作個朋友,卻還是為自己的私欲想多看一眼那像極了月亮的眉眼。
洛繁星是凡人女子,身子又是心疾嚴重,原本便撐不過十七壽辰,卻還是對楊戩這真正的神明動了心,她早便知道楊戩要找的不是她,卻還是貪戀那一絲溫暖,她從小被當做了金絲雀,楊戩那樣自由,她何嘗沒有羨慕過,隻是她知道自己撐不過今年的冬日,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述說了自己的心意。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眼前的木二,在那樣多的人群之中她回眸,看到了高挑與人群之上的木二,對他莞爾一笑,隻是此後的每一刻,木二都在透過她看彆人。
她不怪木二,大抵是那日酒樓裡醉意朦朧的木二看向她的眼神太過複雜,她竟生出了一絲自己就是木二要尋的那人,隻是木二上前抱住了她,耳邊是木二哽咽著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自那以後,她便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走不進木二的心了。
冬至的前幾日她述說了自己的心腸,意料之內的背木耳婉拒了,隻留下冬至之約,她抬頭看那飄然而落的寒酥片片,心中卻恍惚覺得自己等不到了。
冬至的早時楊戩便來到了洛府之外,卻不見平常少女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棺盛著少女青春年華的棺槨,洛繁星失約了嗎?
隻是此刻忽然下起了雪,潔白無比的碎瓊在風中搖曳著落下,洛繁星應當是赴了約的,隻是這次她是同雪花一同前來的,楊戩將手中的那隻梅花放到了棺槨之上,轉身離開了。
漫天碎瓊蕭蕭而下,他看不清眼前的路,於是他閉上眼抬手,等一片雪落在掌心。
世間那般大,他還要啟程再去路遙繁華中尋他落在人間的月亮。
他知道月亮一定還在等他,他不敢懈怠,最後望向梧桐枝乾滿街的栗城,還是離開了。
月亮離開後,起先他總是整宿整宿睡不著,獨自上那船頭撐著看雲間變化萬形,後來他也不再主動回想從前,任由它在自己記憶中塵封老去,又做一副隨意的模樣,那個能一眼看穿他傷痕的人已經不在了,從此便沒人能看出他的心事來。
後來楊戩又反常的愛睡覺,總想在夢裡還能再見見那個身影,還能聽到那聲熟悉“楊二郎”。
千年後不知都少次夢見月亮,是迷霧當中的一隻豔紅身影,一切好似都回到了鎮山的那一天,月亮那一身紅衣刺眼,隻是站在華山之上,衣袖也隨風肆意搖曳著,單薄的好似下一刻就會隨風消失,少女隻一回眸,眼角的笑意帶著萬千的破碎席卷而來。
楊戩顫抖著伸出手來,又害怕她會像煙火一樣一觸即滅,好不容易真真抱住她,才不住啞著嗓子抽泣著將月亮抱的更緊了些。
“月亮。”他小心開口,貪戀般感受著懷裡那樣真實的溫度。
“不走了好不好。”他幾乎是懇求著開口,月亮未曾開口,卻抬手也抱住了他。
這樣難熬的日子他已經快要撐不住,尋覓記不清到底是多少年了,隻是為了心中渺茫的希望,不住麻木的遊蕩著,想再見月亮一麵。
隻是記憶隨著歲月漂泊,他越發看不清夢裡月亮的臉了。
華胥一瞬,青嵐搖曳翠微,郎君行於鶴徑,卻終尋不見白榆之中一輪素娥,恍惚回眸之間,那山巔之上是佳人莞爾一笑,片刻又化青嵐一片,不見所蹤,不過又是鹿夢一場。
十:
人間的冬日又是寒風瑟瑟,輾轉千年,楊戩還是帶著一眾人在人間的東海市做起了生意。隻是人間煙火依舊,點點星火落在眼底,卻顯得站在寒風之中的楊戩更加孤寂了幾分。
這樣晃眼一瞬的千年裡,除去洛繁星,他再也沒有了月亮的消息,心底的希望被種下懷疑的種子,慢慢生長著,這樣多年,也生成藤蔓遍布,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攀爬的無力再消受。
他倒真的不知自己是否能再見月亮一眼了,隻是世道堪憐,不曾奪去神明的半分容顏,他還同從前一樣,一麵悲憫眾生。
立冬的前一日,楊戩看到了老康帶上來的一張圖冊,和千萬年前一樣,那薄薄的一頁畫紙上描摹的是他楊戩的模樣,隻是內容卻也和千萬年前絲毫未變。
楊戩忍不住笑了起來,指尖摩挲著紙頁書畫下的線條,知道自己還是等到了月亮。
重逢也似初見,他抬眸望向遠處燈火闌珊的世間,他知道,他尋了千年的愛人此刻就在繁華鬨市之間,也許就舉著一壺酒,洋洋灑灑的喝下幾口,再倚在牆邊隻微微抬眼看路過的車馬人煙。
自己定不會讓她失望,她愛這凡塵俗世,他便沾染滿身煙火氣息,她愛嘗儘世間美酒,他便將最好的酒都送與她,久到記不甚清的從前,他便想好了自己要如何補償自己與月亮分彆的這遙遙千年時光。
我是欠著她的,楊戩想,隻是如今他不想太快還清,他想要欠月亮剩下漫長的餘生,最好永遠也還不清。
月上夜空,眼前的燈火逐漸明了,楊戩擺手暫時告彆了眾人,下了天台,終於再次看清了眼前繁盛的街道。
他抬腳,一如千萬年之前,毫不猶豫的踏足這煙火紛飛的人間。
街角小巷比楊戩想象的要光亮許多,人來人往,倒也算得上熱鬨,許多小商販在此擺下攤子販賣手工做的物件,或打著霓虹燈照在攤位上吸引著來往人群的目光。
楊戩的目光卻獨獨落在了街尾角落裡拖著小板凳悠然拿著水杯喝水的少女,少女一如千年前的模樣,悠哉悠哉的抬起手來喝下一大口,動作還是那般熟悉的瀟灑。
楊戩站定,呆楞了好一陣才猛然回過神來,真的是月亮,那個人群中仿佛散發著微弱光芒的月亮,一時之間,楊戩竟分不清這裡到底是東海市還是葫蘆居了。
月亮是從前的月亮,隻是如司命說的那般,失了記憶也忘了他,楊戩卻不失落,他不是不急,他隻是覺得自己找到了月亮,不想逼的月亮那樣快的記起一切,他怕看到月亮失落的神色。
也許是他深埋愛意的藤蔓太過野蠻,他止不住看向月亮的神色帶著愛意,隻是對於月亮來說又些突兀,不免產生疑慮。
於是楊戩直白的向月亮表明了自己追求的心意,隻是月亮呆楞,好不容易開口,打了一個嗝。
月亮沒拒絕,隻是拘謹的模樣像極了初見時被抓包的模樣,楊戩微微一笑,將車開離了酒樓。
矛盾還是在一同去從前去過的酒樓裡爆發了出來,月亮最近記憶慢慢回籠,隻是太過碎片,始終記不全,剛進屋就隻皺著眉要去找廁所,楊戩察覺出來月亮的怪異,卻還是放他離開了。
幻象紛紛而下,楊戩透過拿翩翩舞池,看到了月亮漸漸明滅的背影,月亮竟以為自己隻是替身,楊戩落下最後的祈求,卻還是沒留住月亮。
他原本想慢慢來的,隻怪自己太蠢笨,那溢出的愛太過濃烈,月亮被他嚇到了,隻是如今實在尷尬,月亮怪他,卻不想與他敵對,那好不容易尋回來的片刻記憶,也被當作了楊戩錯亂的自欺欺人。
他再一次到了百草峰之上,幽幽吹著口琴,從前他也常常這樣做,隻是如今他有片刻迷茫,竟不知今後還要如何是好。
“楊戩!”身後是熟悉的聲音,帶著運動後不均勻的氣喘,楊戩放下口琴回頭,果然看到了身後喘氣的月亮。
他驚喜片刻,還是帶著疑慮待月亮走到眼前,月亮眼波流轉,討好的傾身勾起楊戩的指尖,戩楊戩放柔了神色才開口說自己錯了。
楊戩不知為何月亮知曉了一切,隻是欣喜間看著月亮捧起他的手落下輕輕一吻。
“我一直在等你來。”楊戩說這話時帶著細微的顫抖,欣喜與失而複得一齊湧上心頭,一時之間,楊戩竟紅了眼角。
月亮再一次睜眼時,楊戩抱住了她,他知道自己找尋了千年的月亮恢複了神憶,徹底歸來了,時隔一千五百年,他終於再一次聽到月亮笑著叫他楊二郎。
“還要離開我嗎?”楊戩委屈了起來,月亮卻還是同他笑,笑意灑脫似從前。
“不走了,我還要和你做神仙眷侶。”
月亮輕輕開口,字字句句都溫柔,她墊腳靠近了楊戩的耳朵“楊二郎,我回來了。”楊戩順著她低下頭,下一刻,便被月亮吻上了,他隻會心一笑,擅作主張的加深了這個吻。
從前月亮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如今都被老康眾人說與了月亮聽,月亮皺眉心疼,他卻一笑帶過,找了個理由離開了,他不願聽,這樣絕望的等待都是過去,如今月亮就在他身側,再說從前也無甚意思。
冬至那日,他帶著月亮去自己的廟裡還願,月亮離開的每一年冬至,他都如約到自己的廟堂等上五日,隻是他從未等來月亮赴約,如今月亮與他,也算還願,他每一年寫下的願紙太多,多到積成了一本厚厚的冊子,看也看不完。
隻是一切值得,他落在人間的月亮,被他尋回來了。
冬至那日,楊戩與月亮在人間的東海市領了個規規矩矩的紅底結婚證,隔年春分,眾人愣是拉了一幫人來,操持著辦了一場婚宴,楊戩無奈,知曉月亮其實不在乎這些,眾人倒是比他還要激動些。
凡間的婚宴不算繁瑣,隻是礙於禮數,半天不見月亮,倒是心心念念想了半天,兩人算得上也是老夫老妻的相處模式,對拜也是默契的相視一笑。
他等這一天比月亮要多上一千五百年,月亮乖順的被他牽著手走過賓客眾人,楊戩悄悄將昨夜替月亮去廈大戒指重新為她戴上中指,隻是這一次,從訂婚變做了已婚。
從今以後的每一個冬至,對於楊戩來說,再也不單是難熬的寒冷和徹骨了,月亮柔光萬千,重新將楊戩昏暗不明的世界照亮,他垂眸看向自己手指上璀璨的銀環,陽光似乎也偏愛它,此刻照著那一抹銀白映出一隻彎月又落在眼底,從此世界也清亮了。
眼前路道明朗,楊戩仰頭去看逐漸金黃的落日和不遠處朝他笑著走來的月亮。
萬物皆如千年前那般,好似時光依舊,歲月不改,楊戩想。
明年的冬至,應當也是個晴空豔陽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