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香 入夏,夜色已濃,隻餘悶熱……(1 / 2)

赤石錄 飛魚走兔 5132 字 2024-03-30

入夏,夜色已濃,隻餘悶熱,蟬鳴,寂靜。

床榻上的人翻了個身,一片白色的衣衫上早已濡濕,灰色蔓延在寬闊的背上。

他的表情甚至是有些猙獰的:雙眉緊蹙,牙關緊咬,臉色醬紫。再看右手,根根指骨泛白,正死死扣著肚子。他動作僵硬,可蜷了一會兒後竟睜眼了,倒是一雙乾淨細長丹鳳眼。他虛弱地眨了眨眼,無力地撐起自己,摸黑走進了院裡。

月灑銀,草生輝,一派清冷。他搖搖晃晃坐下在石凳上,卻並無什麼刺骨寒意,再看那月亮,竟也覺得太暖太煩躁。他歎氣,病是治不好了,隻是那安神丸難尋啊……

有風拂過,撩起一絲碎發送到眼前,鼻尖上染了幾縷幽香,很好聞。他不覺中入迷,眼前恍恍惚惚的,腦中也暈暈乎乎的,耳邊似乎多了一些不一樣的聲音:

“眉彎月,剪綠葉,哪知相思愁……”

柔媚婉轉的女聲,咿咿呀呀地唱著,乍一聽頗有點“白牡丹”荀慧生的腔調,但再細聽,卻缺少了該有的豐沛情感,愁得冰冷,愁得無情。他常年浸淫各種戲台子,不消一會兒就聽出了那女人嗓音裡的古板質感,像老舊的唱片機那麼不真實。又多聽了幾句,果然,是錄的音。

他從昏沉中驚醒,大失所望,慨歎著搖了搖頭,心中不是滋味。月僵在夜空,像白臉,陰惻惻的,照得他背脊發涼。他隻好回屋,將自己與那咿呀聲隔絕。

便又是一夜失眠。

隔天早晨,是給丁婆子喊醒的。

“二少爺,”丁婆子的聲音很輕,“老爺回來啦。”

他猛睜開眼睛,“唰”地一下起了身,整張臉上有一種病態的蒼白。丁婆子知道他昨夜定是又失眠了,也不說什麼,隻扶起他,兩人慢慢移步往大廳走去。

頭發花白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他雙眸微閉,神態安詳,像一尊佛,威嚴的佛,不容侵犯的佛。他看見男人,幾乎是條件反射,雙腿一軟就跪倒在地上,膝蓋骨砸在水泥地上的一聲悶響,讓男人睜開了眼。

“你怎麼還是這麼卑賤。”男人隻睜了一會兒,便又煩躁地閉上了眼。他大氣不敢出,畢恭畢敬道:“兒子……不敢。”

“放肆!”男人一下子拍案而起,那枚拇指上的玉扳指,竟生生被拍碎。男人不顧手指上的疼痛,大聲訓斥:“你這個樣子,還是方家的二少爺方陵嗎?你簡直就像條方家的狗!看門狗!要不是老大戰死,老三留學……”

一聲劇烈的咳嗽,男人按著胸脯緩緩坐回椅子上,一旁的丁婆子想上前調和,卻被男人犀利的目光瞪了回去。丁婆子也不敢再說什麼,鞠了個躬,就拉起跪著的他回了房。

“二少爺,”丁婆子湊到他耳邊悄聲說,“最近大少爺犧牲,夫人又病重,老爺的情緒和身子都不太好,您要不……先搬出去吧……”

他點了點頭,三天內閉門謝客,而男人也真的沒有來過,仿佛他不存在一樣,再然後,他就搬了出去。他什麼都沒有拿,走的很乾淨。

幾天後,他落腳在一段不起眼的巷落口,巷子深處,長期停留著男人的□□和女人的媚笑。

他咬了咬牙,還是忍下來了。多年對於父親威壓的隱忍造就了他事事忍讓的性格,他以為這樣就能讓父親滿意,讓父親笑,但是父親打他罵他的次數卻與日俱增,他不解,直到後來在仆人的口中聽到了那句話:

“二少爺也是可憐,大少爺將來要接手老爺的事,老爺打不得;三少爺還小,也打不得,偏偏二少爺夾著,老爺就隻拿他出氣了。現在大少爺又為國捐軀,三少爺還是念書的年紀,自然是二少爺要當家,可他那性子啊……唉……”

這麼一聽,反倒錯的是他了。他也惱不起來,隻是一個勁兒怪自己不該,明明每每見父親前都想好了,定要拿出點男子魄力來,但看見父親的那一瞬間,腿又不自覺軟下去,仿佛是慣性使然了。他也不想,可他真的控製不住自己在父親麵前表現出的軟弱。

他歎氣,轉頭回屋,身後卻驀地多了一個女聲——

“眉彎月,剪綠葉,哪知相思愁……”

聲音是淡的,是一種看破紅塵的淡,也是一種不放鹽的淡,清湯寡水,卻盛滿了落寞和惆悵。她的聲音很有故事,他回頭看,卻對上了一雙清澈靈動的眸子。他怔了,細細打量那女子,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笑若百花開,動如楊柳風擺,像極了曹公筆下的薛寶釵。女子被他瞧得有些失措,一時眼神飄忽,不知往哪裡看。他見女子窘迫,倒是不好意思了,剛要開口緩氣氛,卻聽巷深處遠遠地來了句長調子:

“玉香,梁少爺找——”

他麵前的女子身形微滯,眼裡劃過一絲嫌惡,輕飄飄瞥了他一眼後,女子回道:“來啦!”然後便一路小跑著到巷尾的門前,開門,進去,關門。

他幾乎是目送她離開的,甚至還聞到了她跑過自己身旁的香風,很好聞,不知是什麼味道,竟讓他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無奈轉身進屋,走進臥房躺下,腦中是女子的體態豐韻,鼻中是女子身上的迷香,不一會兒便入睡了,這一覺他睡的安穩,再醒來時已是後半夜了。

窗外樹影婆娑,遮住了天上的月,朦朦朧朧幾道柔和的白光鋪在地上,似要把這地融化。他再無睡意,便起身,赤著腳進了院子,石板路是暖的,微風是暖的,就連眼前的一切好像也是暖的,會動的。

他很愜意,但不一會兒又皺眉:那陣咿呀聲,又漸漸流了過來,似乎還比幾日前的更近了些。他原不想聽,他怕那種單調而死板的的聲音汙染雙耳,但聽了一會兒才發覺,這女聲,是有感情的,而且這聲音和感覺,很像午間遇見的女子。

他回憶了一下,想起來這名女子似乎叫做玉香,又記起就是她身上的香,讓自己安心睡了那麼久。咿呀聲還在繼續,他耳尖,聽出了她是個唱功不俗的歌女,很多字裡行間的情感宣泄,一概被處理得很好,沒有敗筆。他閉上眼去品味,情不自禁地開始搖頭晃腦,正是情緒濃烈的時候,聲音戛然而止,空氣中隻留下了些許潮濕的尾音,令人頓生煩躁。他無奈,惋惜,遺憾,然後便聽得巷子裡的碰撞聲,奔跑聲,女人嘶吼聲,緊接著,他的大門響起了如雷般的砸擊聲,若非他耳力好,怕是會聽不出這混淆在雜亂中的巨響。他不敢怠慢,大步上前開門,卻是一個溫熱的,散著熟悉迷香的身子撞進了懷裡,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整個人愣在了原地,還是那懷中人反應快,一個轉身順勢帶上了門。

那巷道裡的喧鬨,一霎那被隔絕,仿佛是兩處天地。

他看著女子的背影,知道她是玉香,畢竟那股獨特的味道實在令人難以忘卻,他有些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像吸食鴉片一樣上了癮,良久,他才回過神,看見玉香久立不動的背影。

“敢問……怎麼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