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槭之花(全文) 一次耗儘……(2 / 2)

花蒔愣了愣,接著將雙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

“一、二、三、四……”

一隻手指一隻手指地數,左手數完是右手……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四十三、四十四……”

“……”

“七十八、七十九……”

“那個……”

“不能答應還給你呢。”

“早。”

“早。”池田先生捧了本書靜靜地看,見夏目頂著黑眼圈醒來,微微一笑。

“睡不慣麼?”

“啊……”

“住太久已經沒有感覺了呢,我。”池田先生依舊微笑著,眼神卻不自覺飄向窗外。

櫻花樹。

夏目想起昨夜自己被花蒔因歸還名字的事騷擾了整整一個晚上,導致睡眠嚴重不足兩眼掛上了黑眼圈,並不是池田先生猜想的睡不慣。而花蒔大概是看到池田先生醒了就立刻躲開了,雖然池田先生看不到她。

“我在這裡住了五年了。”池田先生說。

夏目怔了怔,沒有回話,等他繼續說下去——五年是一個很長的概念。

“五年前剛搬進這病房時,它並不像現在這樣沒有精神呢——那年春天我剛從特護病房轉出來,醒來後內心消極,無意間走到窗邊,看到那棵櫻花樹正開著非常美麗的花,輕易地就將周圍才剛吐出新芽的樹比了下去。”

“那麼旺盛的生命力,看過一次就很難再忘記了呢。”

“可在那之後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它變得虛弱了,第二年開出的花再沒有像我第一次看到的那樣,而現在……已經開不出花了吧——”

池田先生忽然停了下來,回過頭說:“抱歉,麻煩你聽我說這些。”

夏目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五年來在這白色的牢籠裡看其他人來了又走,但那一次櫻花盛放的記憶卻從沒有消失過。也許那時候的池田先生的心情並不隻是消極那麼簡單的詞彙形容得了的,說不定,用絕望會更合適?

又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花蒔為他帶來了生的希望。

想什麼呢。

夏目搖了搖頭,讓自己回過神來,池田先生的病情應該沒有那麼嚴重,不然怎麼可能還住在這種普通病房裡?

“夏目貴誌。”一個聲音打斷兩人,是名年輕的護士。

“測體溫嘍——”

夏目好得很快,畢竟隻是感冒。有時候他會懷疑貓老師為什麼不趁自己這麼虛弱的時候將自己吃掉,不過,除了這個問題之外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夏目大人!請求您歸還在下的名字!”

180度絕讚伏地,小腦袋微微揚起,雙眼明晃晃地看著他。

這是在病房,而花蒔是趴在被子上。

吃飯時——

“夏目大人!請求您歸還在下的名字!”

小妖怪會從飯食裡猛地鑽出來,令夏目心中一陣惡寒。

散步時——

“夏目大人!請求您歸還在下的名字!”

這種時候是攀褲腳。

“你啊……”

睡覺時——

在耳邊悄聲反複念叨,不知是在催眠還是叫醒還是做心理暗示。

上廁所——

“夏目大人!請求您歸還在下的名字!”

“啊啊啊啊啊啊!”少年大吼一聲,抬手抓起便池一邊的妖怪隨手就扔出了窗外。

“啊呀,何必和她太較真呢?”貓老師拖著鼻音懶懶散散地說,夏目一手提起它,打開廁所大門,扔出去,再將門關上。

……

回病房的路上有急救的病人被醫生護士送往急救室。

夏目草草掃了一眼,可等回去後才發現池田先生已經不在病床上了。

花蒔正趴在床單上嚶嚶地哭。

剛才被送過去的……是池田先生麼?

“花蒔?”夏目走了過去。

“夏……目大……人……”花蒔猛地撲進他的懷裡,大聲哭起來。

找到醫生和護士了解情況後才知道,原來池田先生的病情要比他想象中的嚴重得多。池田先生患的是癌症,原本在五年前就被下了死亡判決書,可他竟一直撐到了現在。

至於病房,是他向院方強烈要求的,因為這裡是他第一次看到花蒔的綻放的地方。

池田先生和花蒔的相遇是院方的一次意外,他們將病人轉錯了病房,自那以後池田就不願意從這間病房裡搬出來了。就像池田先生說的那樣,有的東西,看過一次後就很難忘記了呢。

所以還想要再看一次,所以開始了等待和守望。

池田先生的情況還在醫生的控製範圍內,剩下的隻有等他回來了。

夏目站在櫻花樹下抬頭。

花蒔正坐在枝梢上,看著那窗口,腦袋微偏,像是在回憶什麼,眉卻是輕皺著的。

安靜的神態。

她到底望了多久呢?

和池田先生的等待相同,他們都很寂寞。從遙遠的過去,開了又謝,大風,飄雪,一層一層地將年齡拉長——雖然她的形態還是小孩子。

還能等待多久呢?

花蒔的妖力已經衰弱了。

用貓老師的話來說,正因為她的妖力衰弱,外表才像個小孩子。那在她和玲子相遇的時候,或許看起來是和玲子年齡相仿的少女吧?

夏目有些迷惑了。

一次耗儘殘餘生命的綻放究竟……值不值得呢?

一個星期後,池田先生搬回了病房。

“好久不見。”還是溫潤的笑容和淡而清雅的氣息,但他的臉色卻是極其蒼白的。

“好久……不見。”夏目已經穿戴齊全,他要出院了。

藤原夫婦去幫夏目辦理出院手續了。

“以後要注意身體啲。”

“恩……”

塔子小姐在外麵等了。

“那個……”夏目欲言又止。

花蒔最近並沒有很纏他,但每看到夏目總會眼淚汪汪,又時候甚至會跑開,有些刻意躲避的感覺。

大概是怕再次遭到拒絕,又或者是不想讓夏目為難吧。

池田先生疑惑地看著他。

“您……有什麼願望麼?”

有些突兀的話。

可是——

夏目從護士那裡聽說了。

池田先生……可能撐不到夏天結束了。

而貓老師也證實了這點。

池田先生察覺到了夏目眼神中的東西,他還是微笑著,然後慢慢開口說——

“如果可能的話……”

“想再看一次那樣的櫻花吧。”

現在是在櫻花樹附近的空地上。

和花蒔第一次拜托夏目時的場景相似,妖怪平伏在地上,頭略微抬高一點,目光堅定。

最後……還是答應了。

不去想是否是值得,畢竟這是出於花蒔自己的意願,夏目決定尊重她的選擇,

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願意讓池田先生失望。

“要開始了。”

少年迅速將花蒔的名字從友人帳上撕下,含入嘴中,雙掌相擊合十,氣息流動形成風將他包裹在其中。

繼承了玲子的唾液和吐息。輕吐。

護我之人、顯其名字——

名字歸還。

光。

世界創始之初。上帝說,要有光。

光照射進人們的內心,驅散黑暗。

光是溫暖的。

粉色的。

微光籠罩著樹,樹枝上開始緩慢的生出粉色的物事,繁繁密密,由少到多,相互擠壓擁抱著。

花瓣簇擁在一起,一團一團,開得非常的熱鬨。

一陣風吹過,花瓣飄灑下來,輕吻上行人的眼瞼。

柔軟的輕觸。

還有香氣。

有人發出驚訝的感歎,醫院內的人們也開始注意到這棵在夏天盛放的櫻花樹——它已經很多年不曾這樣盛放過了,更何況現在是夏天。

人們紛紛打開窗戶去觀賞,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醫院。

池田先生。

你在看麼?

夏目在櫻花樹下仰望那扇窗戶,發現窗戶另頭並沒有出現池田先生的身影。

花蒔在告訴你要堅持呢。

好好地活下去。

請快點看到她的努力吧——

那抹淡白色的影子終於浮現在了窗口,麵容熟悉,尤其是那淡淡的,溫婉的笑容。

隻是這次,他的笑容卻有了非常明確的溫度——

眼裡的驚喜是怎麼也掩蓋不了的。

他會堅強地走完剩下的路吧。

會的。

……

…………

事後的第三天,夏目和貓老師正走在前往七辻屋的路上。

“說起來,那個人給的饅頭的味道竟是我以前沒吃過的呢。”貓老師說。

“……是麼?”夏目歎了口氣。

這樣的結局不知道算不算壞。

其實在歸還花蒔的名字,讓她完成最後一次盛放後的那個下午,池田先生就去世了。

表情非常的安詳。

妖怪的消失並沒有換來池田先生的振作,麵他的去世更像是完成願望後的滿足。

如果花蒔有著像貓老師那樣的妖力,可以看到人的生死,她還會堅持這次的綻放麼?

這個問題……

“相遇和等待,至少他們不用在等待裡繼續煎熬了。”貓老師打了個嗬欠,仿佛可以看透夏目心思般說道。

是麼。

至少,他們都沒有後悔什麼吧。

“現在的話,還是去吃七辻屋饅頭吧!”貓咪忽然興奮起來,飛快地奔向前方。

“……啊啊!”夏目驚叫一聲,看它的身影越來越小。

“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