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後,安欣開始做噩夢了。
說來奇怪,在此之前,他倒是很少夢到什麼,準確而言是休息時間都少,明明倦意溫吞地漫在眼角,卻怎麼也沉不進睡眠。平白在夜色與日光的起伏間荒度時日。
他本該是個閒人。
如今倒當真成了閒人。
督導組回省,安欣也被調回刑偵支隊,他想過拒絕,卻難抵新市長調令一層層傳下,又特地親來一趟,笑著拍一拍他兩杠三星的肩章。
他又收拾東西回了辦公室,十數年不見,卻承載他少年的屋子。不過裡麵已不剩他什麼痕跡。淨是新的設備、新的儀器、新的燈管和裝潢,和宣傳科室沒什麼兩樣。
也毫不意外,日漸羸弱的身體和中斷十五年的經驗並不足以支撐他端著槍行走一線,於是安欣繼續坐在辦公室裡,在靠外的那個窗子底下敲擊鍵盤、撰寫文書。
審訊的工作有時還是會請他去。他年輕且意氣風發的後輩似乎在這方麵對他很是信賴,安欣便如他們所願,在短暫的沉默後停手,起身往審訊室,再落座。
安欣怪喜歡和年輕人呆在一起,他們身上似乎都有他記憶裡陸寒的影子,也有響、張彪……和他自己的影子。
隻是他們並不知道怎麼叫他,有些依然忸怩地習慣脫口而出“安科長”,更多的無措且小心翼翼:
“安警官”
“安叔”
有個姑娘是例外。
她說話時會半蹲在他麵前,注視著他的眼睛喊:
“師父。”
交流案情、彙報材料、甚至簡單地請他出馬時都會,讓安欣喜歡,又不由自主在聽到時輕輕得墜下心臟。
那雙眼睛,沉靜也炙熱,曾高高嵌在他的夢裡,屬於他的不記得第幾屆弟子,在紅日和銀徽下如餘燼裡火種初燃,滾滾地逸散誘人燙意。
他總忍不住伸手撫摸少年少女乖順柔軟的頭發,在潑天血色裡,平和安穩得如父親般教導他們如何為一名警察。
而他們回握住他的手,火焰卷上藏青袖口。
安欣其實說不清楚,這到底算不算噩夢,醒來時他總是很疲憊,可也情願這夢再長些時間,多教那些素未謀麵的徒弟多些東西,像是要完滿二十年前那些短暫存在於妄想中,又終究成美夢泡影般的遺憾。
有那麼一兩次,安欣不知不覺走進後半段。
廢棄的樓,斜陽的天,光燦而昏地打進來,他慢吞吞拾階而上,風衣掃過塵埃,然後繞過半堵牆,看見槍,看見槍後的老默……
和師父。
有時是師父灰黑的影,有時是汩汩一片殷紅,有時他就是師父本人。
夢是自由的。因此安欣可以站在盛大的獎台中央,追出去的也可以是他。狂奔、猶疑、混沌,顛倒錯亂裡看見他要的真相。
他沒能聽見師父說什麼,每次都是,無論師父是否回頭,是否喊出那句“anxin”。
夢境似乎總會在他試圖靠近時破碎,安欣隻能在碎片割破手掌裡下墜。
也可能是師父說了什麼,隻是他忘記了,字句融化在眼角被晨曦照耀的眼淚裡。
二十年的錯綜纏繞是否從那時就露了一線端倪?亦或是在那個除夕更早前就已埋下伏筆?
應該沒人會再去想這個問題。
閒人是不該多想的。
慶功酒早就入了喉。安欣年節的禮單上從沒少過佳釀,依舊是忍不住咬著舌尖皺眉:太辣。
眾人高歌,眾人歡笑,而他不勝酒力,獨酌分不清幾人。
高啟強應該是沒和他喝過酒,依舊會入他夢來,幽靈一樣晃蕩:買魚的、獄中的、英姿勃發的、驚慌無助的,真真假假,影影幢幢。
執行那日,安欣不曾多想,在玻璃透過來晴美的春光裡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隨後起身去食堂吃午飯。
同事都三三倆倆地,沒人留意他吃了什麼,響若還在,沒準是一樣。他隻是依舊在窗邊,撚著筷子看筆直的影扭曲纏繞。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怨恨那人將他所要抵抗的惡與暗勾勒成觸手可及、切實的形。昭彰的正義如陽焰,如幻夢,在他癡癡用手指撥開虛無妄圖觸碰的一刹招搖成吞蛾的火。
鍵盤聲是脆的,上膛的聲音也是。快速的落下與回彈,便提示一次存在。
銀行卡裡的退休金,屏幕上的電影海報,他也曾握過戀人的手和肩,他觸碰過許多現世平凡而俗氣的幸福。
安欣時不時還是會去電影院,百無禁忌,選一部片,隻身埋在光影交界。先前他婉拒了小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流言蜚語不經意就漫延開
“安欣好福氣”“立了功便自視甚高”“當真薄情”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