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浮橋 安欣中心(2 / 2)

小五還在支隊時,有個低她兩屆的同期,辦公室裡高談闊論:“安警官青梅竹馬,仇人小妹,見得美女多了,不稀得我們宣傳科長。”

安欣端著隊裡統一發的茶杯走進去。裡頭鴉雀無聲,他不改神色。

可能就像孟鈺說的,他不懂感情吧,小蘭等他二十年,他照樣是不為所動的。

她倒是個很好的……用現在年輕人的話來說:電影搭子,在晃悠悠的影光裡從不多言,結束之後,分道揚鑣。他沒去過非洲,想來和電影裡差不了多少。

影視總是清晰的,相較於世事。沒準誰人看來,他匆匆的此生兜兜轉轉,卻還有跡可循。有些答案就在題麵上,有些窮奇一生大抵也未能參透。

安欣隻是會在夢境與現實的困頓間,涼亭上的水光裡,不經意想起這些對他這個年紀的人而言過於深邃的問題。

孟鈺家的小女兒似乎上中學了。同齡人的生活離不了茶米油鹽,甚少蹉跎在外麵。安欣倒還是喜歡影院,孤家寡人的,也不缺這點花銷。

回想起來,影廳還被李響選過作他們交接的地點,現在再沒有要傳遞的信息,他有時還是會坐在安欣的身後。

安欣常夢見師父,不隻是那一天,也會是在他和李響麵前安排任務;聚會上向他孟叔勸酒;或是寬厚的掌拍在他肩上,筆記本皮質的尖點點陸寒。

他去小陸家給老太太做過飯,一頓餃子,包得不好,七扭八歪的。老太太就坐對麵,小陸在旁邊擀皮,嘴皮子喋喋不休,單口相聲似的,安欣難得不嫌聒噪了,倒是困倦起來。

想伸手拍拍好像比自己還高的小夥,又怕落下塵埃,終於是下定決心撫過烈士粗糲而冷的墓碑,撫過他寒的名字:“師父,帶你回家了。”

那頓餃子不是包給那老夥計的,醒來後安欣還是會在下一頓飯的選擇上遲疑。比起高啟強總用這食物提醒,他更記不住自己和響都吃了那些東西。

炒牛河、小籠包、雲吞麵、食堂曾經第三個窗口的盒飯套餐、局對麵的火鍋店,師父也在……甚至是蹲點車上的燒餅和乾麵包。

他成了一段空氣,一段夢。

橫亙在某些記憶裡。

安欣夢到過,他就在那紅綢子飾著的、舞台般的露台上,口含著血撲向李響,伸出手卻沒能拽住他;也夢到過他遠遠的開槍,又穩又準,李響還是落下。

這隻右手明明救過那樣多的人。他疊起一張又一張的卡。

他們還有很多夢裡的重逢都在車上,就像他們搭檔時總出外勤那樣。有時窗外是永恒的凝固,也有不知去向的飛馳。

他記不了太清楚,其中有多少全然相似的重複,唯獨印象最深,是他掌駕,外頭是瓢潑大雨,不辯方向,響在副駕駛,穿著雨衣不說話。

大概是在笑。

記不清那晚開了多久,多遠。雨仿佛打濕了夢境,所以深深洇進心底。安欣隻是沉默看著血泊和雨幕下的自己——

槍不知所蹤,他前路無望。

明明一切都過去了,過去的一切都還在走馬燈一樣上演。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將這些統稱為噩夢,他得以重逢無數故人,又一遍遍重溫他們的生離死彆,可能是陳書婷為他打一把傘,可能是李青端出一盤魚,可能是他和高啟強李響一起把酒言歡,也可能是他站在監獄門口四顧茫然。

甚至是與他苦苦追尋所無關的、其他的案件、甚至是路人,都紛紛擾擾,入他夢中。

安欣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多留他們片刻,亦或是趕緊結束掉滿目的血和硝煙。七五年四月十八生,他不惑將近知天命,隻沉默地看著一切上演又落幕。

等醒來,他也沒有再去找殘存的舊友,張彪、楊建、孟德海,好像也甚少有人煩擾他。

黃瑤倒是常來,老默和老高都有好好教她,小姑娘自己也能踏踏實實過起她爹媽沒過過的日子,曉晨也好,不多年便能出來。

“安叔,您臉色不好,還魘著嗎?”丫頭往外捧一份湯問。

安欣也看過醫生,查不出緣由,連心病也算不上,藥無從開起,他便也隨著去了,夢回百轉,有時他也提筆記些東西,說不上給誰看,也說不上紀念,總之信筆塗鴉。

比起陳年往事,那些年輕人倒愛看他是怎麼掏人心窩審人的,說是當年坐他對麵問詢時便被折服。

聽這阿諛奉承,他哼笑,起身下一樓提資料,不慎跌下去。到沒摔著頭,暈厥前,耳邊灌滿了焦急吵囔,好像他快犧牲一樣,安欣心想:“我倒也沒到那麼老……”

如此,終得一場好覺。

安欣休了個長假,再回來第一天,就幫新的專案組作案情分析。

沒了建工,沒了沙海,沒了強盛,京海依舊大大小小地案件都彙集來刑偵支隊,如漆黑野草,龐大弱小總要連根除掉,從燦陽下吹又生芽,熊熊烈烈卷土重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安前輩,在及腰深、不見頭的汪洋裡,再踉蹌要往那紅日方向。

有人跌倒,有人被纏繞,有人埋骨生花,隻有安欣始終不曾停下,直到終點才回一次頭,又往尚在更遠處的紅日走。

他不要玫瑰也不要雛菊,京海的天亮起又暗下,又是一年除夕啊,市局刑警支隊辦公室門口有人喊:

“到!”

“想什麼呢?”安欣敲敲白板,叫醒走神的小女警:“好好思考。”

他眼睛明亮,善誘循循,那女孩迅速回過頭,抬眼瞟他,沒敢說自己剛剛。

好像在門口看到一個很像安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