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買房之後,他的小窩就代替局對麵那家豬肚雞,成了隊裡的固定聚餐點。
說起來要怪安欣那好徒弟寧益清。喜糖散到一半,她斜坐在桌角已經嗑開了糖袋裡的瓜子,無辜抬了柳眉,嘴是一點沒停:
“響哥,買了新房不喊我們吃開夥飯,以後日子怎麼能過紅火呀!”
是有這規矩。李響想起來,小時候在村裡,他倒是沒少吃彆人家的。輪到該他做東,卻剛剛好趕在裝修時候隊裡忙得腳不沾地,他連抽空回去看眼的機會都少,隻差扭頭招呼工頭一聲:隨便漆下拉倒。
焦頭爛額的,還好是安欣帶了自己一幫徒弟幾個替著張羅許久,這才讓他那新居沒太難看。
寧益清也在裡頭,自然曉得:自家隊長人好,自家隊長事忙,全隊沒誰看不見,隔壁組那彪哥嘴上不服心也得服。
但這些都不妨礙辦公室裡大大小小一群跟著她起哄。尤其安欣,最是來勁。
椰蓉軟糖剛塞進嘴裡,粘牙,他後悔半天就選了這個。大小夥子都快三十了,站台階上伸手一勾搭檔膀子往上壓,一點不嫌自己重。從他抱著的紙箱裡頭撈一包丟給對麵陸寒,安欣大一副李響今天不開門就不放人的架勢:
“就是,響,差點叫你瓜子糖就打發了。”他嬉笑,和李響鬨著還要騰出另一隻手,和好徒兒來回打個手勢“乾得好”。
張彪也是個不老實的主,看熱鬨不嫌事大,隔著半個屋也要帶了二隊附和連連。李響腦瓜子嗡嗡,嘴皮子是鬥不過這群人,隻好認輸:“去,都去。”
本就該請的,隻是腦子一熱,他也沒想起來想想:自己那小小的一居室能不能塞下這麼些人。
沒人想起這事,下了班警服來不及換,浩浩蕩蕩往他家裡湧。
李響買的是頂樓,便宜;又年輕,不怕這每日上上下下;就是牆薄,隔音一般(?)。將近二十號人排排站走到一半,三樓住戶氣衝衝嫌吵,開了門傻眼:外頭怎麼全是警察。
安欣離得最近,反應最快,長腿一步跨兩階上去道幾遍歉,轉頭朝大家比噤聲。前前後後終於進門,李響喊大家隨便坐,率先去開火,一進廚房,也傻了眼。
“響哥,你這房子......風水一般呐。”
差不多最後進門,寧益清不往其他人那兒湊,就立在門口,仰頭凝眸掃了一圈,再提步往廚房喊主人。作師父在跟前,聽得一清二楚,抬手就敲矮自己一頭的小腦瓜罵“哎呦你還會看風水呢”,一句話說著齊到李響身後,然後沒忍住兩個都噗嗤笑——
裡頭鍋碗瓢盆不能說完全沒有,隻能說聊勝於無,“乾淨”得當真是新嶄嶄一個家。
彆說這夥人待會兒拿什麼玩意吃飯,能不能做成一餐尚是個問題。
男人不行,對得正槍口、握得住刀尖,沒了吃飯家夥卻兩眼四目一抹黑,還是寧益清樂完知道乾活,叫響隊先把她樓底挑來的幾樣水果洗了,自己拉著師父再出去。
然後李響家的第一頓飯,是一群人圍了茶幾用一次性塑料杯吃湯圓。
沒人覺得有啥不對,煮罷端出來熱熱鬨鬨地分,一半花生一半芝麻,看不出來口味撈了再說。
大不了就搶旁邊的嘛!
湯圓買的足,沙發倒是不夠,不是很坐得下,腦子活的麵麵相覷,安欣率先一屁股墩在地板(沒忘扯張報紙墊上);李響係著寧益清捎上來的粉紅圍裙站他後麵張羅,任誰看一眼都趕忙彆開憋著笑;罪魁禍首和陸寒小五把腦袋湊一起,咯咯笑說隊長這樓難爬,她搶了師父手裡東西一邊一袋往上衝,生怕化嘍。
隻是鍋湯圓,卻也是實實在在的吃席,沒酒,可人多了,又閒適,豈止談天說地。聊案情聊房價聊男男女女聊哪條街上菜最便宜,暮色泯天吵囔到華燈盛上,終於是三三兩兩起身告辭。主人圍裙沒摘,站在門口一一地送。氣氛太熱,寧益清多灌了兩口湯圓湯都上頭,臨出門又回身撲,掛在隊長脖子上揚聲“恭喜”,差點給人撞翻去,被安欣拽下來往外丟。作搭檔的拖拖拉拉倚著門框和每個離開的人插科打諢,等都消失在拐角後,他才站直了往李響胸口錘一拳,跨出去傻站在昏昏得有些暖的燈光下,忽地笑起來。
“真好,響。”
眼睛和他剛認識李響時一樣亮。
此後再少有人這麼全乎的時候,要辦慶功宴依舊是繞著局那四方圍牆轉圈找。
誰也不想給隊長的一居室擠壞了,可若情況是響隊帶頭領導結了什麼案,立了什麼功,甭管芝麻西瓜,主要負責幾個總還喜歡聚他家裡,支口小鍋打邊爐。
安欣蘸沙茶、寧益清調得一手醬油清醋小米辣,拽著陸寒一塊鬨;紀委的譚思言就來過一次,她看見也要特地買瓶新醬油。
這師徒肆無忌憚,其他人有樣學樣,要這要那,以至於他那原計劃中大半個月都沒打算開火的廚房日漸滿滿當當。
還好帶頭那倆來的最勤,這好些東西不至浪費。
一開始李響還不習慣,不習慣有了家,不習慣回“自己家”,不習慣自己燒飯,總不留神和安欣說著話就走了宿舍去;也不習慣難得走對一次路,後麵總跟著兩個不懷好意的尾巴。
路燈白晃晃,他站住一回頭,後麵兩個黑影唰得麵壁。李響沉沉吸氣又皺眉,嘴角卻忍不住笑,總擔肩上那股子警察勁兒抖落掉:“嘿!你們兩個乾嘛呢!”
師徒兩個雙手抱頭轉過來,嬉皮笑臉,寧益清還要晃晃手,上麵掛著的塑料袋簌簌亂響:“這不是想給響哥一個驚喜嘛!”
我怕進門的時候挨你倆一悶棍。站定了擰開杯子呷口茶,李響氣定神閒著玩笑,忍不住往那高舉的紅上瞟,盯緊探出來的一撮綠,心想:這兩根小蔥算哪門子驚喜。扣上杯蓋哼一聲,他一抬下巴。
這是要他們跟上。
等到家,果真清湯煮掛麵。一人臥一個蛋,隻可惜煎得慘不忍睹。
三人還是抱著碗呼嚕,湯也喝得精光。
老實說,李響並不討厭家裡來人。人多了熱鬨;人少,吃的花樣倒是豐富起來。
火鍋是不要技術含量的,哪怕買不明白菜,煩勞老高領著轉一圈就都有了;除此之外剩的,隻有大眼瞪小眼:“響哥,原來你不會做飯啊!”
“你一個蹭飯的怎麼理直氣壯的!”
響隊回家還要當隊長,挽起袖子進廚房,頭疼該怎麼喂飽這兩張嗷嗷待哺的嘴。
當然了,蹭飯是要有代價的,就像在食堂吃飯要付出金錢,上李響桌子就得付出勞動,不做飯,洗碗抹桌總要選一樣。後來有了默契(蹭的多了),都不用猜拳分工,做飯那個自動豁免,剩下一個手快洗碗,另一個就收拾桌子。
安欣的洗碗,一開始還真就是洗“碗”,灶台上東西一眼不看,寧益清收了抹布進來,看這情形深吸口氣,隻好挽起袖口在旁邊水池跟他一起。李響都坐在了電視前,聽見水聲嘩啦啦說還是讓他來,被他們兩個趕回沙發上老實坐著:“響你都做飯了,這就彆操心了。”
“不是,我是說你們省點水。”
洗碗做飯最是兩個苦差事。起初女警不愛紅妝,偏愛惜自己一雙手。和安欣兩個推三阻四終於摔了一摞碗,灰溜溜各買了套餐具專用,協議好了專碗專洗,耷眉喪眼又來蹭下一頓。
當然,沒忘給李響也換套新的好看的。
李響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直到某天在辦公室(都不知道過去多久),安欣在外頭拿飯盒敲著窗玻璃喊他去午飯,他才突然反應過來——
感情這師徒兩個把他家當駐地了。
線索早就不止這些,隻是我們的刑警支隊長從沒留意:他雪洞一樣的屋子裡填了越來越多東西。
大部分好像還不是他的。
李響站在客廳正當中,一件件地開始數。
小木幾在兩張沙發拐角處插了花,容器是空廉價紅酒瓶 ——寧益清雅贈。五大三粗的男人記不住侍弄花朵,知道隔三差五添水(不是剩的茶)已實屬不易,於是她再來,菜兜子裡常多搭兩支紅玫瑰,和小蔥一起露著個大頭在外麵。
廚房門前的那張玻璃圓桌也是,相似的酒瓶相似的花,底下多張白蕾絲布——本來沒有,寧益清酒瓶裝水放上去打量半天,第二晚就給他拿來鋪上。
桌子原本也沒有,孤家寡人一個,多張吃飯桌子是何必?誰承想人這般多,手忙腳亂起來還得分東西出去才乾得完,便讓它擱這頂個案台,菜譜和書看一半,那邊著急掀鍋蓋就往上一扔,乾淨又衛生。
大部分書還是在客廳,和滿滿當當的硬皮筆記本一起半齊半亂碼在電視櫃;也有幾本跟著雜誌散在桌上,肯定是安欣拿了不放好,看哪兒丟哪兒。
安欣是好讀書擅學習的。局裡的宿舍不大,簡潔得幾乎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真實寫照,自然是塞不下那麼些精神食糧,安欣便都把自己屯那些捎來他家,和地道戰運土似的一包接一包,李響為此打了幾個新懸櫃在沙發牆上裝,但愣是沒發現自己家快成了安欣書房。
不止是這些。
針線盒、碎花布罩、茶葉罐和零食盒、宵夜後衝動買的手工藝品、外地辦案帶回來的各類特產,朋友同事送的各式禮物,休假時從天光墟淘來的稀奇古怪的擺件……
一樣一樣在他的房子裡找到了位置,沙發上、花瓶旁、書本間和其它他記不住的邊邊角角,靜坐在那裡好奇注視著李響,等他目光終於轉過來,留下來。
東西也太多了。得出結論的李響為難地想。他從來沒有裝飾的打算,現在卻一點都想不起這房子最開始的樣子。不經意的側目與使用,他們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人嘛,免不了要忽視一些東西,最常見的喻體是空氣,生活也是同樣的道理。一旦發現一點異樣,所有錯過的變化就和葡萄似的扯出一串。
唯物主義者因此產生一些錯覺,家裡這麼些小玩意好像都活著一樣,生生與他一起呼吸吞吐出氣息,帶著熱意,洋溢滿已經不知不覺間已裝點成溫馨處的廳堂。一開燈,燈火也被熏成暖色,海水一樣淡淡在窗玻璃和門間遊。
在光下,瞳孔會不自覺放大,像是再一次看見過去留下的各種熱鬨重演,他的戰友與同袍吵嘴大腦,啤酒瓶細長的頸子撞在一起濺出來許多沫。
寧益清說的或許大概有那麼點可能是對的,他房子的風水沒準確實一般——四角並不齊全規整,其他牆麵也坎坷得讓見多識廣的裝修師傅都歎為觀止,一群人撅著屁股研究了半天客廳的那塊凸出,不夠陽台,硬是砌成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