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家今天的飯 李響中心(2 / 2)

不知是否真和這神神叨叨的有點關係,他很長一段時間都睡得並不好。關上房門躺上床,李響盯著漆黑的天花板感覺像在小小一盒棺材裡。

他是很勤奮的,安欣張彪陸寒小五寧益清沒有一個不勤奮,但隊裡的案子就是永遠都辦不完,新的舊的,卷宗檔案風暴雪片一樣飛到手上。精神、身體兩重都疲憊,李響總是很快入睡,就是顯然夢境不那麼好。

說不清有什麼。倒也不是睡前剛看過的血刺呼啦案件現場或肢體碎片,好像就是黑,深沉的粘稠的純粹的黑,海水一樣帶著腥氣。

這麼大人了,怕黑說出來多丟人。李響發誓自己絕不是怕,頂多有那麼一絲慌,換誰都慌,更多是不可避免被周遭纏繞住窒息,窒息久了又惡心,滿口血腥味兒能給他活嗆死。

夢不長,這個時候就會醒。光昏蒙蒙從眼皮子縫外往裡滲,李響來不及分辨自己出來沒有,是回了現實或是還在夢裡頭,本能衝洗手間裡俯在馬桶上吐,乾嘔,跪在瓷地板上伸手去扣嗓子,怎麼都掏不出哽在喉嚨裡的東西。

放棄了。京海該冷的時候還是冷,李響終於凍醒,意識到自己渾身都在痛,比訓練的時候挨了拳還痛,摔碎了一樣。抹抹嘴忍著喉管裡的痛和腥起身,他光著一雙腳涼得發麻也沒反應,先在鏡子裡看見半死不活的一對眼。

和老高塞他冰箱裡的魚似的。

多虧這些夢,他時常沒精神。開會前喊安欣幫他泡茶,從他辦公桌下頭取。一杯茶多半杯葉子還是和師父學的,安欣就不這樣,幾乎不碰咖啡因,精力怎麼樣也用不完。就是讓他跑個腿,慢,會開完了怕是都見不到他的茶。

做徒弟比師父手腳伶俐,接了茶杯去小跑去,在櫃子裡翻茶盒。李響茶是新買了裝進舊盒子裡的,寧益清好像聞出不對勁,李響聽見她在那頭喊:“響哥你這茶不是這個季節喝的!太涼了對胃不好,給你換我的!”

“明天給你帶點新的,這個就先不要喝了。”寧益清邊倒水邊絮叨,最後燙乎乎一杯塞進他手裡,問他今晚要吃啥。

怪不得最近身子虛,睡不好。李響對茶沒研究也不講究,提神就行,低頭看清亮的茶湯,手心被熨得妥帖。溫度隨之皮膚蔓延,夢境的殘餘似乎也一點點褪去,身上和腦袋都沒那麼疼了,他笑起來說句“隨便”,夾著筆記本拉過終於磨磨蹭蹭的安欣,正式開始新一天工作。

唯獨沒成想晚上回到家,做飯的還是他。

依舊安欣寧益清兩個,眼巴巴跑來托著腮“飯飯餓餓”,搞得李響他廚藝很好似的。

現在的李響總有辦法喂飽他們,蛋炒飯、熱湯麵,或是之前休假一起包好凍在冰箱的雲吞拿出來下開水;

要是以前的李響被迫係上圍裙站廚房,摸摸鍋最後估計隻能開水泡麵。

從村裡硬爬出來的孩子,向來做什麼都做的好。讀書的時候是,在派出所時是,進市局是,回家做飯還是。被蹭的日子一久,各種調料、配菜他都能嘗試,炒鍋也動用起來;臨江人家白案用得少,不妨礙他少學點。

沒算多長時間,總之刑偵工作順風順水起來(有相當多的時候是相當不順),李響的廚藝也越發精湛——和局對麵新開那家酒樓的李師傅肯定沒法比,但至少提升到了一個人無所事事、三人互相推諉也不會餓死的程度。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隻剩安欣。這倒也不能怪他,自從他自告奮勇提著一大袋進廚房,而後炸掉了李響看好久才下定決心買的那口湯鍋,就此就被剝奪了再進李家廚房的資格。

聞聲湊在門口伸著個腦袋瞅那被炸黑的半堵牆,寧益清啃著大白梨笑得花枝亂顫,還沒笑完就挨了師父前輩一人一個腦瓜崩: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可不像師父那樣手笨,她抗議。李響敷衍著“啊是是是”去收拾殘局:這死丫頭就是純粹的懶,叫她燉個梨湯,皮都不削就扔。

安欣彆說切塊了,鍋都保不住。

但寧益清就是包得一手好餃子,擀皮捏褶第一流,渾圓餃子煮出來飽滿,比外頭的更開人胃口。決定吃餃子後安欣又自告奮勇和餡,徒弟站在門口眉眼皺成一團看了片刻他怎麼切菜,尖叫一聲“不是這麼剁的啊”就以下犯上把人趕出去:

“得得得我來吧,要什麼餡!”

“韭菜!”

安欣一般不挑嘴,打小養在人家家裡,問他什麼都說好,而立之年,依舊是甜的鹹的酸的辣的,喂到嘴裡有哪個算哪個;寧益清也好養活,小小沒了爹娘,對食物唯一要求就是能下咽能吃飽。

看著可憐見又好伺候,真做起來才麻煩。李響從不知道成了家永遠都要發愁今天吃什麼,一點指望不上安欣這時候能給什麼有用建議。

像是他早下班,他們師徒還要跑外勤,主要配合隔壁隊長楊建。提前問今天粥要甜要鹹,哼哼唧唧半天沒個音訊,再遲些電話自然更是等不到,氣得他一鍋白粥溫爐上,等人半夜回來就給配碟鹹菜。

都累極了,拔腿硬追了三條街才抓到人。安欣外套都沒脫,埋頭乾飯顧不上說話,小姑娘卻是一臉的委屈巴巴,窩在小板凳上勺子攪著粥,抬頭一臉做作可憐盯她隊長。

這是要酒肉。後者不讓她得逞故作嚴肅,對視片刻,年長者還是敗下陣來,轉身掏出一兜糖炒栗子,認命開始剝殼煨進砂鍋。他就是心還不夠硬。安欣早就囫圇咽了頭一碗,放下筷子也跟著他捏乾果,樂嗬嗬塞自己嘴裡當零食,講他們今晚行動如何刺激,隻可惜:“響,你今天不在,不然高低也拷兩個。”

“你讓我歇歇吧!”

做飯是個麻煩差事,沒熟練的時候在李響眼裡難度比跟著安欣斷案抓人還大。剛開始饒是他一臉該會做飯的人夫樣也常煮沸過頭了水、菜切得七零八落,味道是甜是鹹更是全靠天意。明明是被蹭飯的倒黴催,但每次嘗試新挑戰端給搭檔,他還是會忍不住期待:“怎麼樣?”

安欣在外麵情商倒高,舍不得給李響用。頂好的朋友、戰友、兄弟,搞那些虛的乾嘛?他壞心眼地拖長語調吊李響胃口,然後果斷答:“不怎麼樣。”

李響不死心。做飯這東西,說到底還是一個熟能自會生巧,做上十年八年,總歸會有幾樣擅長。他是最認真敬業的人,生活也不敷衍,就算從莽村那剽悍的地兒出來,他也自有自個兒做事的堅持。

廚藝不知不覺就夠到及格線,再進步也到不了大廚的境界,李響做的好的,多是家常小炒,土豆絲、茄子條、小青菜大白菜,刀工火候和槍法一樣穩,安欣能下一大碗飯。

說來奇怪,他和安欣脾氣南轅北轍,口味卻出奇一致,也不知道是不是搭檔了這麼多年,查案時候一路吃出來的默契。

肉當然也是要的,都沒什麼忌口,甚至是費的腦子體力都多,所以無肉不歡;唯獨魚和海鮮最沒辦法。老高還常要給他送。

原本的目標是安欣,老高陪著他買過幾回菜,發現安欣壓根沒地兒煮後扭頭轉交李響。按規定肯定是不能收,可結識多年成了朋友,逢年過節也都走動,便不多講究,多給他家孩子買套題就算是回禮。

高家兄妹也是土生土長的京海人,愛煲湯,好吃麵,還給他們送來砂鍋來嘗鮮。老高小高甚至手把手教過安欣,自然是無功而返。事情和他一說,李響笑得連拍一臉喪氣的高家人胳膊。

大概是和老高混得久,安欣有段時間也總要豬腳麵。李響上哪兒給他燉豬腳?外頭連湯帶肉拎一袋回來,麵條煮好往上一澆,碗推過去“湊合吃吧”。

京海人會吃,除掉這些粥鋪也多,一鍋米能熬出花來,光配料就看的人眼花繚亂:蝦蟹貝類、牛肉瑤柱、百合板栗......李響在廚藝的低穀期曾想,熬粥總該簡單,不就米和水?試了幾回才發現,自己是連粥都熬不明白,借用寧益清的評價:“響哥你這米......為什麼沒有米味兒啊?”

好在慢慢掌握了訣竅。比起弄得滿屋油煙還要刷上三口鍋,李響多多少少更偏愛小火燉一口粥慢慢咕嘟,也不用他操心,該下好的都下好,蓋一蓋,他倚在門邊隨手翻安欣拿過來的《紅樓夢》,看“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看“本質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餡溝渠。”

京海沒有雪,風聲裡火焰灼燒,沸水翻騰,紙頁翻過去的時候生生脆,李響在細微的喧囂裡犯起困。

可惜夢都是一樣的不美好。

熬粥的時間斷斷續續加在一起,鴻篇巨著也被他看完。學生時代沒這份閒心,上了年紀立業成家再讀書倒也不壞。

香氣盈逸的很多時間裡,李響並不看書或還忙工作,單單凝視著滿屋雲霧般的水汽發呆——也可以說是享受生活。現實沒什麼不好,每天要麵對那樣多生離死彆與惡意,但他還活著,再忙也能擠出時間吃飯,滿足之後再決定散步還是加班,沿著江水能一直走到海畔;最好時窩在客廳浪費一整個晚上,案件生死未來什麼都不去想,頭靠玻璃半闔著眼等天色由濃轉淡、熹微發白。

支隊成他生活的核心,於是乎回想多在那間藍白色房間裡上演。辦公室裡人來來往往,有些永彆、有些高升、有些歸家,拎著水靈靈的菜回去過好日子。安欣總在他眼前晃,和不會累好像,和張彪拍完桌子鬥完嘴又領著徒弟跑任務,風風火火乾勁十足。

李響隔在玻璃間裡噸噸喝茶。

他是會抽煙的,也是學師父,最忙那段時間當真是作口糧,辦公室開七天窗都散不出去。安欣聞不得躲在對麵,盯著他試圖用眼神熄滅火焰,寧益清卻是無所謂地進來揮一揮手,留一道給他添茶的視野。

局裡不少人誇她會來事,與人和善辦事周全,比起安欣的徒弟更像李響。李響沒這種感覺,寧益清臉小,五官卻寡薄,笑起來尚不覺得,不做表情時仿佛遊離人間外。

那樣子不常見,李響也是無意中瞥到,蹲在現場痕跡前驟然一回頭,剛好對上她俯在旁邊饒有興趣的一雙眼,和四周瓢潑的雨一樣,又短得像看走眼,她馬上又笑起來:“響哥,傘。”

那一瞬間,李響想起一個詞,叫“冷眼旁觀”。

可她辦案始終得力,一如安欣星火不滅。臥底去風月場兢兢業業,收網那天端著槍托往下砸,一臉狠像分不清誰才是反派。君子論跡還是論心吵了上千年,李響更是分不清。

這樣就好。

黑白未必涇渭分明,比起夢裡沉浮的純黑他寧願見裡頭注一縷白。

夜間收工是沒時間精力下廚的,自己做不是飯就是麵,最多包個餃子,包子都是外麵買,總那幾樣也膩,有時則是饞,不知誰先問一句“餓不”,宵夜就點了起來:腸粉、牛雜、燒烤,再加一份牛河和啤酒,回來在沙發上東倒西歪碰杯,再放個老電影助興。

安欣酒量差,小酌幾口完事,姑娘家家的嗜酒,酒量能喝倒他們局長,紅白不忌。李響也是能喝的,不知怎了慢慢就討厭起來。午夜夢回的驚醒處他總能嗅到酒氣,縈繞在他血肉間怎麼都洗不去。他還是會在夢醒後吐,手伸進喉嚨帶出血氣和酒氣,直到掏出裡麵的東西。

玻璃碎渣掉一地,李響終於知道是什麼劃破了他的喉嚨,無數卡片團在一起,邊緣鋒利,在那個瞬間劈裡啪啦又將他驚醒。

他開始抱著被子去飄窗旁睡,平日上麵堆滿了玩偶,寧益清忍不住買的和他與安欣從娃娃機裡加上來的。李響在旁邊躺下一下個位置,客廳裡留下人氣兒似乎真的有驅散恐懼的力量,他在這裡得以安然睡去。

新年前,他爹來送了幾斤餃子餡。李響叫上安欣寧益清,撤了花瓶圍著那張玻璃圓桌包餃子,和他們平常休假時沒什麼兩樣,甚至過年都還要值班。

等不及除夕,餃子包完當天就煮了嘗嘗。寧益清開瓶新紅酒,花換了梅枝,盤在沙發上遙控器從頭按到尾又從尾按到頭;安欣則看新出的偵探小說,講警察和□□老大相愛相殺;

李響洗澡出來躺回飄窗上。他們常是這樣,一年裡不知多少個日夜就吃飽喝足歇在他家客廳,寧打地鋪安欣睡沙發,生活用品都備下幾套。

“響哥,你又做噩夢了嗎?”

李響好像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電視關上,屋裡靜悄悄,他忘記拉上那張粉紅滿花的窗簾,窗外萬家燈火正好,於是他剛好看清隊友兩雙明亮、擔憂的眼。

他不記得自己做了夢,隻身體還剩微微顫抖,寧益清端來熱水放在他手心,安欣也輕聲喊:“響……”好像怕驚擾他。

“我沒事。”李響揉揉眼睛,笑他們過於緊張的樣子,他真正感受到了暖意,困意隨之卷上。他慢吞吞想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和可靠一生的戰友:

“明天買點水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