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縣靠海,港口商貿十分興盛,又輻射內□□通八達。駁岸處停滿了大小船隻,放眼望去烏泱泱一片,浮於廣闊的碧海之上,風移帆動,蔚為壯觀。縣城內則是另一幅景象:垂柳依依,曲水湯湯,五步一河,十步一橋,來往行人絡繹不絕,百人中竟能見到一二洋人。商鋪臨河成街,包羅萬象,鶴雲真是大開眼界:有賣蟹黃湯包的,有賣水塔糕的,還有專賣麻花的店,門前排了老長的隊,這裡的叫法與婺州不同,此處稱為“油讚子”。
鶴雲心想:“這麼多人排隊,想必這油讚子定是十分好吃了。走了這麼許久,確是有些肚饑,不如我也等上一等。”
於是他便停下腳步,將雪寧放下身來,作揖道:“薑姑娘,這一路辛苦了。如今已到縣內,在下初來乍到,瞧這許多新鮮玩意兒,甚是喜歡。不如就此告彆,後會有期!”
薑風眠將小妹拉至身邊,還禮道:“莊公子請便,往後如有需要,在下定傾力相助。再會!”
禮畢,莊鶴雲便飛身插入隊伍中,一麵東張西望,四處瞧瞧還有什麼好吃好玩的。
風眠四人轉身要走,挨了一會兒,鶴雲卻看到風眠仍站在原地,像是在思忖什麼。這時,風眠抬眼撞上他的眼睛,隻聽她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道:“風眠從小並無好友,如今得識鶴雲,十分高興。若是你辦完事還有空餘,一定要來薑府找我呀!”這話並不長,風眠卻感到說了很久,像是把一整個六月的煩悶都說了出來。白皙的臉頰泛上紅霞,眼波微動,似是河水在陽光下粼粼。
鶴雲咧嘴,朝她招手,大聲說道:“放心,一定!”
多了一個朋友,鶴雲自是高興。彆說是薑家大小姐,就是與路邊的老乞者多說兩句街坊事,鶴雲也能歡喜一整天。雖說從小無父無母,是婺州大人收養了他,但他和府裡的其他人一樣,吃穿用度、讀書學武,從不落於人後。婺州大人為人親厚,有如父親一般,教他行端影正。而鶴雲年幼時無依無靠,在社會上待久了,聽多,見多,養成了活絡的性子,悟性極佳,十八般武藝過眼即會,於人前人後之事也是八麵玲瓏,因此深得婺州大人喜愛。雖然沒有明說,但府上的人和百姓都知道,這位莊公子就是婺州大人的乾兒子。
鶴雲每日除了幫大人辦事,其餘的時間便是遊街串巷,結識各色人物。他愛向生意人討教算術,也愛摻和一嘴農婦相爭。沒人和他說話的時候,他便和鳥鬥上一鬥。傳言婺州府上有群厲害的信鴿,專為大人收集九州情報,而莊鶴雲正是鳥群頭頭,都聽他差遣。
話扯遠了。且說風眠與鶴雲道彆後,便和雪寧帶著櫻桃、芭蕉往回府的路上走。六月天氣已是炎炎,又值黃梅時節,這會兒天氣有些陰沉下來,更是悶熱。離了鬨市,沿路或是參差的住宅府邸,或是白牆黑瓦的書院,街上人明顯少了許多,立刻安靜了下來。
“寬轉彎,勿觸棱。執虛器,如執盈......”從書院傳出陣陣朗誦聲,引得雪寧直想攀窗,與學堂裡的少年一同念書。薑風眠見小妹一心向學,暗暗讚許,又想起自己從小隻能在家中讀書,沒有經曆過同窗情誼,有些惋惜。
四人繼續前行。路邊兩行樟樹長勢正旺,枝丫在半空相交,形成濃濃一片綠蔭。空氣中彌漫著綠葉的芳香,夾雜著雨後未乾泥土的氣息,狠狠吸一口,直入肺腑,甚是滿足。眼見著就要到家了,大家都放下心,又開始說笑起來,隻等回府好好歇息。
離了大街,轉過巷口,便望到了薑家的府邸。薑家雖不比官府,在鄞縣也是數一數二的。自祖師爺創立了薑家劍派,廣收門徒,到了薑懷恩這一代,全派已有三百餘人,已是江湖中的領頭羊,就連官家也是以禮相待,不敢輕易挑撥。朝廷曾幾次想將薑派收為己用,但薑懷恩一直以江湖不與朝堂牽連為由回絕。想來也是,官有官道,江湖自有江湖規矩,若江湖門派真歸入朝廷,孰安?
放眼望去,紅牆內這一片高低錯落都是薑家私宅,約莫有十公頃。巷子內的鋪磚也是與彆處不同,都是打磨過的拋石,與四周紅牆照映,似中年人穩重不語。鄞縣百姓都相傳這薑府內應有儘有,上至王羲之《蘭亭集序》真跡,下至翡翠琉璃,就連解手的地兒都是金鑲的;吃穿用度也是十分講究,一個主子配十個下人:貼身服侍的、端水送盤的、給夫人小姐量體配衣的、出行接駕的、還有專伺候吃飯的——要隨時準備上合宜的菜,主子吃飯時站在旁邊候著,該接菜渣就得伸手用帕子去接,該遞茶水時就得奉上給主子仔細漱口。也不知是從誰開始傳起,竟愈來愈離譜,甚至有人說薑府內供著一尊玉菩薩,通體透明猶如皎月,是從遠疆天山的寒洞中挖了整塊玉床出來打造的,每到滿月銀光遍地時,這尊玉菩薩變會透出微微光澤,真是觀音顯靈,世人難求,因此人們都說,薑家發跡就是因為有這尊玉菩薩。
今日這府邸卻有些不同尋常。馬車轆轆,往來疾行,像是在趕什麼要緊事似的。僅片刻功夫,便有數十仆從經過。他們個個皆低頭走路,直衝衝的,隻向二位小姐匆匆行禮,卻不敢看人。迎麵又跑來一群薑家門徒,好像白日撞見閻王似的,提著劍驚慌失措,見到二位師姐師妹,又都轉頭就跑進府裡,像是有意躲著她們。為首的是薑懷恩的大徒弟周伯聞,他頓了頓腳,想要說什麼,卻憤憤一扭頭,還是走了。那表情,像是惋惜,又像是怨恨,實在令人費解。
雪寧奇怪,嘴快說道:“阿姊,這是怎麼回事?伯聞師哥怎麼也不理咱們?”
薑風眠料定府裡出了事,攥緊雪寧的手,加快了腳步。
四人來到薑府大門前,隻見門大大敞開著,也沒了守門的侍衛,府內人員繁雜,親眷、下人、門內弟子、官家人、彆派子弟,有剛到府中的,也有正要離府的,有說話帶哭腔的,也有冷眼旁觀的。除了過節,平日裡從沒見過這般熱鬨。正園內的假山和盆景原本是為了遮蔽視線,迎賓觀賞的,在此刻隻顯得擁擠不堪,十分礙事。
芭蕉攔下一位衝撞過來的仆從,問道:“府裡出了什麼事,怎麼如此?”
這仆從見到二位小姐,唯唯諾諾,渾身發顫,支支吾吾道:“大小姐......您快去側廳瞧瞧吧,老爺歿了!”話還沒說完就立刻跑走了,聲音還在半空中打顫。
老爺......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