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飛過幾隻鳥,翅膀撲騰到窗戶上發出噠噠的響聲。
“他一直想讓我回到他身邊,不管是以什麼方式。我沒有告訴他我手上有他製造芯片害翟昊的證據,我隻說翟昊死了,翟昊爸媽不會從他手中護下我,要求自保,我隻能自己回到他身邊,條件是他不再傷害我和我身邊的人。”
祝餘盯著她,不放過一絲一毫的漏洞,眼神和問話一樣銳利:“你父親呢,為什麼不去陸明澤那尋求庇護?”
陸曉瓊偏頭看他:“既然查過我了,應該知道陸明澤不是我親生父親吧。我和他並不熟,也不想依賴他。媽媽死後,這個人對我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祝餘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旁邊的薑柏沒聽白鷙說過這一點,聽得一愣。
“吳天虞信了,信我願意重新回到他身邊。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帶我來過楓棠酒店很多次,我知道這裡肯定不會隨便搜查來客的行李,尤其是吳天虞邀請的客人。見麵地點定在這裡,方便我攜帶凶器。而且在自家地盤見麵,吳天虞自然不會懷疑。”她說到這裡笑了一聲,“也是,不會有大男人覺得一個弱女子能把他怎麼樣的。”
“你是怎麼殺的他?”
“我不會用槍,隻好用刀。我知道我肯定捅不死他,所以就提前下了致昏迷的藥在他喝的水裡,假裝調情的時候,接吻渡給他了。”
祝餘心想,難怪刀傷這麼淩亂……大概是殺人者也受了藥物的影響。
“不過他精力還挺旺盛的,喝了藥力氣也大得驚人,扭打的時候還是被他反刺了一刀。”陸曉瓊低頭看著自己受傷的側腰,回憶狀地喃喃道。
隨後她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出去的時候,我裝作剛剛完事,隻跟前台說吳先生睡了,讓他們彆去打攪,順利地拖延了一會兒案發時間。”
祝餘聽她說話的時候,大腦一直在飛速運轉。他敏銳地捕捉著陸曉瓊話裡的漏洞:“吳天虞製造芯片的視頻是誰給你的?”
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自己從他家找出來的。你們也是從他家找到的吧。”
“鑽戒呢。”祝餘忽地插話道,把話題掰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家裡的鑽戒,是誰送給你的?”
陸曉瓊被他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反射弧還沒跑回來:“鑽戒是……”
旁邊的薑柏再次聽到了新的信息,微微皺起眉。
陸曉瓊說到一半猛地刹住,眼神一暗:“……你們搜過我家了?”
“回答問題。”
“這跟案件沒有任何關係吧,警官?”
祝餘長眉一挑:“誒,怎麼沒有,鑽戒可是在翟昊出國期間送的,要是你真的腳踏兩條船,我有理由懷疑你的作案動機有問題呀。”
他上前幾步,雙手撐在陸曉瓊病床床尾的擋板上,用和那不正經的語調及其不符的認真眼神看著床上的女人,執法記錄儀的紅藍光在他的側頰映出令人眼睛不適的光:“陸曉瓊,翟昊在你心裡是什麼地位?如果不喜歡他,為什麼寧可冒著被吳天虞威脅的風險,也要選擇待在他身邊?吳天虞再一手遮天,這顆壞蛋也就熏著S市了,以你父親的能力,你不見得擺脫不了他。而這個案子,如果不是為了翟昊,不是為了自己的安危,你是為了什麼?”
“祝餘。”可能是他的逼問太過於冷酷無情,薑柏沒忍住在旁邊喊了聲。
祝餘看了他一眼,就重新移回視線。他唇角抿得死緊,盯著陸曉瓊的眼裡彌漫著深沉的紅。
陸曉瓊看著床尾神情嚴厲的警官,眼眶和鼻尖逐漸泛紅,這一刻她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沉默了一會兒,嫣紅的唇瓣顫抖著,一字一頓道:“為翟昊,更為我母親。喜歡我的人是誰,跟案情沒有關係,我也不喜歡他,你滿意了嗎?”
祝餘壓著的眉鬆了一瞬,他眨了一下眼,方才眼中那片可怖的陰霾好像被眼睫的扇動吹開了些許:“因為你母親死在這種人手上?”
陸曉瓊幾乎是梗著脖子,聲音帶著哽咽的哭腔:“是。”
薑柏聽著,沉默著,事情的全貌在兩人的對話中逐漸勾勒出來。
祝餘又看了她片刻,目光好像要鑽進她的眼睛裡,分辨這份悲傷的真假。半晌,他抽回目光,手從床尾放開,轉身的瞬間長發在身後劃出一道弧度:“我問完了。嚴加看管,病愈後銬回去。”
“是!”
刑偵和清元局都留下了看管的人手,薑柏沉默無言地跟著祝餘走出了病房。他向來性格寬厚,入職第一天就被前輩評價“心腸軟得不像個警察”,但薑柏心軟人不傻,分得清黑白,隻是很容易跟旁人共情。因此他常常覺得自己感情太充沛,心裡不能裝事,有些咋咋呼呼,所以年齡明明不大卻很喜歡裝老成。祝餘在清元局待了快十年,對後麵進來的小輩都是該喊綽號喊綽號,天天跟小警員打成一片幼稚得要死;薑柏就不會這麼乾,即使在小輩們一堆諸如“竹子”之類的亂七八糟的花名中耳濡目染,也還是會老老實實喊“小丁”“小杜”,端得十分“老乾部”。他倒不是刻意要擺架子,隻是怕萬一遇上事了自己不能在小輩心中樹立起一個情緒穩定的靠譜前輩形象,起不到保護和帶頭作用。
縱觀薑副支的職業生涯,他不怕遇到多窮凶極惡的歹徒,隻怕遇到有悲慘經曆的罪犯。
一直到走出了醫院,薑柏才開口。他跟祝餘前後錯了半步,在祝餘肩膀後輕輕道:“祝餘,你知道我那天想說的真話是什麼嗎?”
祝餘回頭,以目相詢,顯然沒想起來他哪天說的什麼真話。
薑柏看到他的表情,一秒讀完老搭檔的心,鬱悶地捶了他一下:“就那天,你問我為什麼S市的這些紈絝不能有點思想上的追求,我本來說你請我吃飯就告訴你真心話來著。”
祝餘恍然大明白:是有這麼回事來著。
薑柏低下的寸頭看起來有些垂頭喪氣的:“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其實不隻是S市的這些少爺,任何人都是,即使他們中的少部分人沒有被屁股底下的位置操縱眼界和思想——比如窮人想活著,富人想作死,就像是不同品種的機器人被設置了相應的既定程序一樣——這少部分人產生的那一點有價值的追求,最終也會消失不見的。”
他伸出一隻手,張開十指,做了一個“啪”的聲效:“就像煙火一樣,隻能照亮一瞬間。因為四周都是黑夜,所以每一粒火星最終都會融進去。
“像陸曉瓊這樣的人,記仇,愛憎分明,或者說‘秩序感強’。她不願意接受陸明澤,即使這個半路殺出的養父有能力給她榮華富貴……因為他本不屬於她的生活。她母親雖然並非直接死於吳天虞之手,但她會因為吳天虞屬於‘殺死母親的這類人’而和其不共戴天。”薑柏頓了頓,“你能說她不具有自己的思想嗎?我覺得不能,甚至應該說,她很有自己的思想。可或許……或許是因為程序正義的路太難走,又或許是因為她的情感已經極端得瀕臨崩潰,她就放棄了能夠真正建立秩序的道路。”
祝餘在車前停下步子,他也跟著停下,微微抬頭看著忽然之間陰雲密布的天空:“我在想,會不會S市有很多人也是這樣的。因為天空太黑,星星散發出能夠撕裂黑暗的光太辛苦,於是逐漸就沒有星星了。”
祝餘的手放在車門把手上,沒有下一步動作。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咖啡館,白鷙裝神的那一句:“彆太相信清元局。”
他是不是看見……這裡有光熄滅了?
祝餘停頓了一秒,一把拉開車門:“星星什麼的……”
他坐進車裡,目光從車窗沒關牢的縫隙中鑽出來:“不都得用天文望遠鏡才能看得到嗎?肉眼玩家話先彆說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