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高挑的身影緩緩起身,視線卻放得低。即使不照麵,黎雲天也能感覺到屋子裡僵持的氣氛,所以,沒等那兩人開口,他便早已跨出了房門。
然而,一出門,他便撞上了居夜鶯。
迎麵的女人也沒躲開,穿著白大褂,卻是一副驚慌失措的神情。黎雲天二話不說將她拉走,看著她那雙交織悲傷與恐懼的眸子,心一下子就亂了。
“都聽到了?” 男人將女人抵在走廊儘頭的牆角,也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居夜鶯木訥點頭,思緒紊亂。她要怎麼去相信幾個月前還生龍活虎的年輕男人如今卻猶如一位遲暮將至的老人,不得不接受命運給自己開了一個天大玩笑。
那是一對相愛十年的戀人啊,這樣殘忍的斷舍離,就連她這個旁人都聽著錐心。哪怕那些對話聽上去多麼有道理,可在情感邊緣,再怎麼理智的決定都顯得蒼白無力。
如果他們愛著彼此,要如何熬過這硬生生的分離。
她剛才在門外,全聽到了。
“夜鶯?” 男人見女人不做聲,隻是發愣點著頭,又輕推了推她。
居夜鶯回過了神,她眉頭緊蹙望向黎雲天,語調憂愁而哀傷:“雲天學長,診斷… …老師他全都知道了?”
黎雲天抿唇嗯了一聲,深邃的眸子裡蒙著一層薄霧。疲倦令他提不起精神,低鳴動聽的聲線混著沙啞,變得磁性了些:“瞞不過的,我們倆太了解彼此了。”
“你還把最壞的結果也告訴他了,對嗎?不然,他剛才不會對葉小姐那樣的。” 居夜鶯雙手交錯於胸,將懷裡的文件壓出了褶子,瀲灩的眼眸裡仿佛也能掐出水來。
男人無奈點了點頭。
“這太殘忍了,黎雲天,你怎麼能那麼殘忍。明明可能,結果並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糟。”
一記推搡,黎雲天退後了幾步。居夜鶯突如其來的光火令他無端生出了煩躁。他那溫潤的目光裡,有花光一閃而過。他雙手緊握撐拳,硬生生將千絲萬縷壓了下去。
憤怒,嫉妒,悲傷,無奈,他到底是氣了居夜鶯一身白袍卻依舊情緒激動,還是酸了那個女人竟然會因為黎雲恒的病,流露出了如此悲傷的表情。
他譴責自己,譴責自己的小心眼,譴責自己在此時此刻溢出的兒女情長。
他是醫生,更是那個人的親哥哥。
他反複對自己說。
嘀嗒,嘀嗒,嘀嗒,黎雲天仿佛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時針走動的聲音。他閉上了眼,又緩緩睜開,嘴角微微顫了顫,咽下一口清冷的吐息,最後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大概在想,那晚,那一程回家的路,那輛灰色的腳踏車大概是載著他的女孩,連同他千萬次想要鼓起勇氣說出的話,一同遠去了。
“夜鶯。”
那一聲如定音鍵,響徹長廊,餘音縈繞,片刻,奏出了綿長而沉緩的鋼琴曲。
“心臟腫瘤,於醫生而言,是良與惡、生與死之彆,但是於我的弟弟,卻早已是一道死刑,宣判他從今往後再也無法以一名職業舞者活下去。我的弟弟是一隻翱翔於空的鷹,失去一顆健康的心臟,哪怕活了下來,對於他而言,那就是斷翅之痛,何嘗不是另一種苦難的煎熬。這些話,即使我不說,他也懂。”
“我們有限的生命常常會因意外戛然而止,但凡我們有一絲能知道它有多長又有多短的機會時,或許,我們活得也能更澄澈些… …我不願我的弟弟因為無法繼續做職業舞者而變得渾渾噩噩,所以,我還告訴了他,可能他連渾渾噩噩的機會都要沒有了。”
我們過著,借來的時間,隻是虛度光陰的人,常常會忘記。
“夜鶯,很抱歉,我做了一個可能在你看來無法理解的決定。可黎雲恒,他有權知道,也會想知道,不論他的未來有多長,注定會和他想得不同。”
“雲天學長,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假設,我是說假設… …”
“你想問的是,假設哪一天我也得了絕症,我真的也會像我的弟弟那樣,如此決絕地和相愛多年的戀人說分手嗎?”
望著居夜鶯那雙水波瀲灩的眼眸,深棕色的瞳孔裡有一池靛藍色的深潭,黎雲天沉了下去。
黎雲天不合時宜的醒來、離去,像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四分休止符,一切暫停,喘息。
葉沐言抹去了臉頰上的淚水,恢複了一絲高傲。那雙落滿玉珠的杏眼瞬間凝成潭水,叫人看不清悲傷。她輕笑一聲,卻又無可奈何。
她薄唇輕顫,卻是說不出任何話,細長的手指嵌進了潔白的床被,將它們拽緊,扭曲。該說的,該求的,昨晚她都做了,什麼叫男人義無反顧的決絕,什麼叫無濟於事的挽留,自負的她現在才知。
“先不談分手,行嗎?我們暫緩婚禮,等你病好了,你再來決定。” 她的視線落在男人指尖的心電傳感器上,濃密的睫毛微微顫著,上麵還有晶瑩的淚珠。
黎雲恒蹙眉,不語。
耳邊隻聞嘀嘀嘀的心跳頻率聲,並且加快了。
男人的目光開始忽閃,流露出無所遁形的尷尬。他伸手想要拔掉傳感器和電極片,卻被女人敏捷地握住了手。
“彆這樣,警報聲響起,護理士會嚇壞的。” 葉沐言語氣柔和了些,“舞蹈排練和演出我都會照常進行,你不用擔心我會因為往返醫院而透支。你要不想我來醫院陪你,也行,我不來就是了。”
黎雲恒依舊不語,他好似在竭力牽住狂亂奔馳的心,等待那一刻,那一刻,至少從心電圖上,他看上去不會那麼難堪。
他的心亂了,因為這個女人,亂了十年。
“接受美國芭蕾舞劇院的工作邀請,我知道,明天是答複的最後期限。” 片刻,黎雲恒狠了狠心,幾乎用著命令的口吻說道。
葉沐言抬起眸子,細長的杏眼刻意睜大了些:“這件事,我們先前就說好的。”
是的,他們說好了,要共同進退的。
“先前和現在不一樣,先前… …” 黎雲恒吞咽一口,沒有繼續說下去。所謂的先前,也隻不過是一周前,這生命的轉折,竟這樣突如其來地,轉了180度。
黎雲恒的掌心滲出了汗漬,他不得已鬆開了葉沐言的手。掌心相離,在空氣蒸騰下,他感覺到了一絲涼意。黎雲恒雙手交疊摩挲片刻,手反而覺得更涼了,最後就連他的語氣也變涼了。 “先前是先前,而現在,我可能會死。舞者生涯短暫,我不值得你去下這麼大的賭注。”
“雲恒,世界一流的芭蕾舞團有很多,而你,隻有一個,不要把我推走。” 頃刻間,女人的眸中泛起了水霧。
“沐言,我不是隻有一個。”
是我騙了你,也騙走了我哥的初戀。
是我把你奪走了,如今,上天也要奪走我的命了。
黎雲恒闔上了眼,呼吸一陣急促,在間隔不勻的心跳聲中,他抬手按下了呼叫鍵。護理士抵達,禮貌地請出了葉沐言,他們倉促到就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出口。
哢嚓——
寂靜的走廊中,房門輕掩的聲音也變得異常刺耳。
走廊儘頭,兩位僵持中的白袍人不約而同探出了頭。葉沐言修長的身姿便映入了眼簾,女人在錯落淩亂的步伐中艱難前行,整個人消沉到仿佛連背影都在哭泣。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轉角處,護理士才從黎雲恒的病房中退出。
一個眼神,大家都明白,病人無礙,隻是需要休息。
居夜鶯與黎雲天這才回過了頭,再次望向彼此。
“你想問的是,假設哪一天我也得了絕症,我真的也會像我的弟弟那樣,如此決絕地和相愛多年的戀人說分手嗎?” 黎雲天又重複了一遍。
居夜鶯小心翼翼點了點頭,不過沒一會兒,便覺自己問了一個愚蠢而無聊的問題。她收回了目光,輕吐一聲抱歉,想要逃離。
“不會。”
黎雲天輕觸女人的手臂,臉卻朝著窗外。深秋的暖光自帶一層金黃色的濾鏡,灑落在他英俊的臉頰上:“你可能會覺得我很自私…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愛人可以陪伴我到死的那刻… …如果她想走,我不留;如果她不想走,我也不會推開她。”
居夜鶯微怔。
“是不是很自私?” 男人輕描淡寫,淺淺一笑,又轉過了身。
女人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但也說不上是讚同還是不認同。
“那你呢? 是你,你會怎麼做?” 男人笑得冷清,女人的反應,意料之中。
“是我… …我的話,表麵上會推開他,但是,心裡麵… …的確也會想他能留下來。”
“口是心非。” 黎雲天偏頭,語氣輕佻。
“這不是人之常情嗎?理智,是為了對方好;情感,是自己的私欲。難道你一點都不掙紮嗎?” 居夜鶯撅了嘴,不服氣地說道。
“為了對方?那你覺得葉沐言現在真的好嗎?”
居夜鶯的眉間起了漣漪。是的,所謂的好,都是彆人覺得那是為了對方好。
黎雲天撩起了窗邊的白紗,唰的一聲,晴天朦了,白皙的臉頰也朦了。他輕闔著雙眸,淺淺呼出一口氣。然而,當他回眸望向居夜鶯時,整個人如水中月,鏡中花,在光影裡,變得不真實起來。
“夜鶯,就算我和你是戀人,誓約要廝守終生,難保哪一天我出門會被車撞死,那時,我們便生死永隔了。”
他輕笑一聲,雙手插入白袍口袋。
“絕症,隻是讓一個不知道何時會發生的意外浮出了水麵,警醒我們,時間並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麼充裕。所以,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剩下的日子活得更開心一些呢?難道一定要將對方逼到絕境,自己卻孤苦伶仃,承受著思念之苦,過完這一生?”
他的目光澄澈堅定,仿佛眼前的女人就是他的戀人一般。
“夜鶯,答應我,永遠不要因為難言之隱離開我、推開我。你要離開我的原因隻能是一個,那就是,你不再愛我了。”
居夜鶯的心,顫了顫。
“雲天學長,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哪一天,你承受著身體上萬般痛楚,甚至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到那時,你還忍心見我終日奔波,過著看不見希望的日子嗎?到那時,我們還有什麼快樂可言?”
“是啊——”
黎雲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微微勾了唇,最後輕點了頭。他好似還沉浸在與居夜鶯的戀人假想中,最後一刻才止住想要輕撫女人臉頰的手。他頓了頓,麵露雲淡風輕的笑意,話卻是說得深刻。
“到那時… …隻要我還有意識,哪怕隻有一點點的行動力,我都會… …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