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居夜鶯!”
一聲低沉的苛責將居夜鶯拉回到現實,她此時正坐在心外科會議室,出席例行的科室專家會診。居淑敏教授,也就是她的母親,正落座身側,對於她難得流露出的遊離神態表示了不滿。
居夜鶯放下支起的手,正襟危坐。
也難怪老母親發火,病例討論早已開始,隻有她還在稀裡糊塗的。
等下去探望黎雲恒老師,是穿著白大褂去,還是換身便服?是空手去,還是去樓下買束花?可送花會不會又顯得太親密?他還認得我嗎?第一句話,我要說什麼?要是雲天學長正好不在,會不會很尷尬?
“患者查體結果:血壓120/80mmHG,血氧94%, 心率110次/分。雙肺呼吸音低粗,心界向左下擴大,心尖部可聞及4/6級舒張期雜音。監護可見心律不齊,胸部CT顯示雙肺感染,雙側胸腔少量積液,右上肺局限性肺氣腫。” 劉未醒頓了頓,見居夜鶯開始做起了記錄,稍許放緩了語速:“同時,伴血象高,肌鈣蛋白、BNP(腦利鈉:一種心臟荷爾蒙)升高。”
劉未醒教授見居夜鶯還在神遊,便刻意提高了音量,加重了語氣:“急診考慮出現急性心衰,使用了嗎啡、氨茶堿、甲強龍、利多卡因和胰島素。經心臟彩超確認左心房有異常團塊,結合其他影像診斷,初步考慮為… …左心房黏液瘤疑似,原發性。”
心臟腫瘤?
這下,居夜鶯徹底回神了。她睜大雙眸,探著腦袋,端詳起投影出來的彩超圖片。
嗯,似乎還真的是,還真是被我遇見了個罕見病例。
“建議的介入治療方案如下… …” 劉未醒特意將目光轉向了居淑敏,語氣謹慎中帶著凝重, “由於該名患者首次病發、手術可擇期,屬於單心腔心臟腫瘤,所以經過討論,我們建議進行機器人微創。機器人微創加上右前外側小切口手術,經股動靜脈及頸內靜脈建立體外循環,經肋間做操作孔及工作孔行腫瘤切除,該手術路徑可充分暴露腫瘤,確保完整切除。”
居淑敏點頭,表示認同。她打開了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再次調出了彩超和心血管磁共振CMR檢查資料,放大,研究了起來。居夜鶯也湊了過去,擠到了屏幕前,這樣罕見病例的學習機會真是少之又少,她格外珍惜。
“另外,在手術過程中,在切除腫瘤後,還需要再次檢查房室瓣的開閉情況。若瓣環擴大,瓣膜返流明顯,應立即進行瓣膜成形術。”
“劉未醒教授。” 這時,居淑敏舉起了手。
中年男子放下了講稿,極為紳士地伸出了手,作邀請狀,洗耳恭聽。
“CMR顯示,腫瘤內的化學微環境很複雜,心肌浸潤程度也不低,冠脈造影還顯示腫瘤血供充足,血管豐富,恐怕術後的腫瘤病例回報結果,不容樂觀。”
居夜鶯明白,居淑敏口中的“不容樂觀”指的是心臟惡性腫瘤的可能性極高。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病例可謂是罕見中的罕見——原發性心臟腫瘤的發病率已然微乎其微,而惡性間質腫瘤,僅僅占其中的10%。
“是的。” 沒等居夜鶯發問,劉未醒已然表示了讚同。
“居教授,如果是惡性的,那應該就是纖維組織細胞瘤,那是不是就等於是絕症了?” 居夜鶯湊到了居淑敏耳根,輕聲問道。
“這類惡性腫瘤廣基無蒂,很難徹底切除,複發率極高,而且很容易轉移。病程的發展取決於腫瘤的位置、大小、浸潤性、脆性和生長速率,病灶可通過心肌浸潤、循環係統轉移至肺、淋巴結和肝臟,從而導致死亡。” 居淑敏凝神說道,她瞥了眼眉頭緊皺的居夜鶯,語氣又舒緩些許,“不過,這些都隻是猜測,最終結果還是需依靠上台判斷及病理回報。”
“居教授,我還有一個問題。明明是心臟腫瘤,為什麼這個病例,還會引發肺部感染?”
“如果病灶引發左心房流入及流出道阻塞,造成充血性心力衰竭,那就會並發肺部感染。”
“原來是這樣。那也就是說,如果初診時僅僅因為呼吸道症狀而疏忽了心臟問題,那就會漏診,甚至是誤診!”
“正是。”
等等,居夜鶯感到了一絲不安。漏診,呼吸道症狀。
“媽,劉教授剛才有說患者的年齡嗎?”
“說了,你一開始在走神。” 居淑敏眼神暗了暗。
“給我看看。” 居夜鶯也顧不得什麼患者隱私的條例,直接搶過居淑敏的筆記本電腦。她毫無章法地劃動著鼠標,慌亂地滑到了病例記錄頁麵的頂端。
男性,33歲,於三天前心臟驟停經CPR與AED急救措施入院,急診搶救轉心臟內科,於昨天轉心臟外科。
她點進詳細頁麵,一組醒目而熟悉的英語字符映入了眼簾。
Yun-Heng, Lee。
黎雲恒。
那年,他們十五歲。
“哥,接著。”
一聽啤酒唰地一下,精準著陸在黎雲天的手掌中。
黎雲天迎著奔跑而來的白衣少年輕挑眉眼,下一秒,他們便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
這兩位白衣少年隨後爬上了學校附近的一幢廢棄紅瓦房,他們映著夕落彩霞,仰天躺在了暗紅色的磚瓦上。湛藍色的天空,混著橘紅與金黃色的光澤,落儘於他們的眼眸。他們看累了,便愜意地闔上了眼。呼的一聲,群鴿振翅而過。他們起興了,便也跟著一躍而起。兩人再一次相視而笑,默契地在空中乾了一杯,最後抿下一口甘醇的啤酒。
“酒怎麼來的?” 黎雲天笑著說,那皓齒在夕陽中鍍著暖光,閃閃發亮。
“托舞社朋友買的。” 黎雲恒輕輕撞了黎雲天的肩膀,自豪地說。
“你小子,有本事了?” 黎雲天調侃道。
“哪有哥有本事?”
“我哪有什麼本事。”
“哥,今天發考試成績單了,你多少啊?”
“哼,乾嘛?”
“多少啊?你要又拿了個A+什麼的,我這個A-立馬就安然失色了。”
“又沒多大差彆,乾嘛那麼介意。”
“我不管,等下讓我先給爸媽成績單,等我拿到簽字,安全撤離,再輪到你。”
“你想多了,爸媽才沒有那麼計較。”
“不計較,會千裡迢迢搬來德國?不過話說回來,哥,你成績那麼好,沒準以後世界一流的大學都隨你選。這就是本事。老爸老媽幾經波折才算真正落腳德國,彆到時候你跑哈佛劍橋去了。”
“不是說好了,要一起上洪堡大學醫學院的嗎?到時,我要像爸那樣,成為心外科專家;而你… …” 黎雲天音色沉了些許,語調漸緩。他望著夕陽下風度翩翩,桀驁不馴的少年,突然笑而不語。
“而我,就去實現我們兒時的夢想——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去守護像我們那樣提早來到世間的天使們。” 黎雲恒隨意撿起腳邊的小石礫,揚起他修長的臂膀,利落地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直到他看著石礫掉入對麵的銀杏林,這才意識到可能會砸到人,趕忙抱歉地輕吐了舌頭。
黎雲天一陣搖頭,輕抵黎雲恒的額頭。
“哥,疼。” 黎雲恒撇著嘴,揉起了腦門。他偷瞄了眼身側神情自若的哥哥,突然又是一陣心安。“哥,你還記得之前我踢球,把格林太太家的玻璃窗弄破了,好像已經是第三次了。那時我都嚇得不敢進去認錯,還是你替我去的。”
黎雲天輕笑一聲,也沒說什麼。
“還有,之前隔壁家的小妹妹老是纏著我,也是你替我拒絕告白的,搞得人家現在看到我還對我翻白眼,你到底和她說了什麼呀?”
黎雲天哭笑不得,輕吐一句:“你的好奇心用在學習上,不好嗎?”
黎雲恒無奈聳肩,吞了一口啤酒,又故作抱歉地攤開了另一隻手。他帶起微微曲起的左腿,自帶節奏,在原地輕踮了幾下。 “我成績也不算差,不過和你一比,那可真是天差地彆。你說,我們是不是同一娘胎裡出來的?怎麼差距那麼大?”
“這叫各有所長。” 黎雲天輕笑一聲,緩緩坐下,他雙手觸瓦,支起了上半身。隻是,這時的陽光孱弱了些許,瓦礫變得冰冷,涼意透過掌心和屁股蔓延至黎雲天的全身,瞬間澆得他一身哆嗦。黎雲天摩拳擦掌了幾下,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扯了扯身邊人的褲腿,仰頭道:“你看,我們兩人長得還一模一樣,我運動細胞也不差,可為什麼學校裡的女孩子都喜歡你?不是說女生都喜歡學習好的男生嗎?”
站在瓦礫上的挺拔少年爽朗地笑了幾聲,終於得到了一絲滿足與安慰:“這你就不懂了,外國女孩子都喜歡性格野的。你這看上去不溫不火,雲淡風輕的樣子,誰撩得動。”
那張溫潤略顯老城的臉龐終於被逗笑了,如一潭明池被清風撩起了漣漪,悠悠地散了開來。隻是,沒笑多久,黎雲天便斂起了笑容,他長舒一口氣,又溢出了些許笑意。
那聲無緣無故的歎氣倒是叫黎雲恒遐想了一陣,他痞氣輕挑了眉毛,索性蹲了下來,臉一側,不懷好意試探道:“哥,你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暗戀的女孩子喜歡我?是誰?是誰?我幫你追!”
… …
好像有人進來了,但黎雲天還沒完全醒過來。他眼皮沉得很,又繼續睡了回去。
… …
“哥,我不想繼續讀書了。我想跳舞,把舞好好跳下去。”
“發生什麼事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哥,我考砸了,我這成績是上不了洪堡大學醫學院的,我不想去申請了,也不想讓你失望。”
“不會的,成績不是唯一標準。你好好準備申請材料,好好準備麵試,有機會的。你要什麼學校都不申請,爸媽那你要怎麼交代?”
“哥,你彆勸我了。我想過了,我喜歡跳舞,我想把跳舞當成我的事業。爸媽那,我會想辦法的。”
“雲恒,雲恒,你彆走啊——”
“雲恒——”
… …
有人在啜泣,是女人。
黎雲天睜開了眼,發現自己醒得有些不合時宜。
此時,葉沐言正坐在黎雲恒的病床邊,她素顏娟秀,有些冷清。往日光潔的額頭兩側多了些許碎發,細長的眉眼微微下垂,掛著兩行淚。隻是,人雖看著憔悴,身姿卻依舊挺拔——那一條優雅的弧線自頸脖沿著脊椎順流而下,勾勒出如天鵝一般修長且柔美的體態。
黎雲天原本想要再閉上眼,卻發現來不及了。下一秒那兩人的視線都聚到了自己的身上:黎雲恒擒著一雙漆黑黯淡的眸子,麵無表情;而葉沐言看了一眼便又背過了身去,想來高傲自負的人是不願被人看見現在這副窘態的。
黎雲天瞟了眼牆上的時鐘,快中午十二點了。最近,他下夜班後,都睡在了黎雲恒的病房裡,也是心急疏忽了,現在怕是打擾到彆人了。
“你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