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春雨沒日沒夜地下了一周,昏天暗地,不見天日。在這漆黑漫長的無儘等待裡,黑夜失了黑夜的敬畏,白晝不見白晝的光明。時間像是亂了序,變得晝夜不清。
居夜鶯一身便服侯在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外,她看著有些萎靡。昨晚,她徹夜未眠,連夜搭乘火車從科隆趕回柏林,然而真的回來了,一時間卻又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她坐立難安卻又動彈不得,最後隻能無助地站在玻璃窗外,等著玻璃窗內的男人,給她一個解釋,又或者,是一個宣判。
玻璃窗內的男人除了看著清瘦了些,目光依舊柔和。清晨時分,他有條不紊記錄好每一位小病人的體征信息,又和交班醫生說了十幾分鐘的話,不一會兒,便出現在居夜鶯的跟前。
他是真的瘦了,清冷的臉頰沿著顴骨削了下去,方才眼神中還依稀可見的溫柔就如同燃燒殆儘的火燭,幾簇星火燎原後,瞬間暗了下來。
黎雲天不奇怪居夜鶯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他隻是輕念一聲“回來了啊”,有氣無力的。
“是你讓我媽把我支去科隆參加研討會的?” 精疲力竭令居夜鶯有些失控,她攔不住自己興師問罪的衝動,然而,當這話說出口後,她便又是一陣後悔。
眼前這個男人是該有難受啊。
“我還沒那個能耐。” 黎雲天淡淡回應,語氣十分冷冽,甚至有些憋氣。他是沒想到居夜鶯風塵仆仆趕到這裡,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帶著苛責。
“雲恒哥哥是不是複發了?” 下一秒,居夜鶯的口氣才軟了下來。那滿是堅毅的眸光在被黎雲天狠狠望了幾秒後,又流露出一絲抱歉。
黎雲天在居夜鶯血絲交織的眼眸中看見了狼狽不堪的自己,他說不出話,就這樣靜靜凝望著女人,沒有怪她。
“我剛去過病房,他都戴上呼吸機了。這才過了一周,你們當我瞎了嗎?病例不讓碰,還想瞞著我?” 居夜鶯見黎雲天黏黏糊糊地不願說話,語氣又焦灼了起來。她情不自禁拽上了男人的白袍,甚至覺得自己在哀求他。
“夜鶯… …我也很難受… …” 男人聲音略顯嘶啞,高大的身軀突然鬆弛了下來,像是隨時就會倒下。
“所以是連手術指征都沒有了,對嗎?”
女人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在男人不甘心的點頭後,不爭氣地滑落了下來。
“我們沒有要瞞你,是還來不急當麵告訴你。病情來勢洶洶,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心肺和淋巴係統都浸潤了。現在,他的心肺功能很差,我們已經儘力了。”
“還有多少時間?” 居夜鶯的唇瓣微顫,最後就連聲音也跟著顫了。
黎雲天搖了搖頭,沒有明說。他憂鬱晦暗的神情中硬是鑽出一抹淺笑,小心翼翼遞給了女人:“我已經向科室請了長假,我會陪著他。”
“不行,你一個人撐著,太累了,我去向劉教授請假。”
居夜鶯鬆開手,想要轉身,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個滂沱大雨的露台上。那時的她還有力氣撐起體力不支的黎雲天,也還能替他找回弟弟,可如今卻不同了,無助、無力,麵對死神的宣判,她好像什麼都幫不了。
“夜鶯,聽話,先忙完你的碩士論文。” 黎雲天攔住了她。
“黎醫生,如果一名醫者都不能好好陪著她的病人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那她要一個學位,又有何用?” 居夜鶯眉頭緊鎖,像是有說不儘的道理。她理直氣壯瞪著黎雲天,眼瞳裡有驚濤駭浪,也是柔情似水。
居夜鶯憑著一股蠻勁,將黎雲天押入員工休息室,自己卻朝著心外科辦公室疾步走去。她一邊理智地盤算著是要當麵向教授請假,還是發郵件走學校常規流程,一邊又唉聲歎氣,料想著劉教授和媽媽一定會對自己很失望,失望於他們引以為傲的學生原來是這麼的感情用事。
恍惚間,她望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轉角處,跟上去才發現是葉沐言。她一身淺灰色針織長裙,優雅從容地走在居夜鶯身前,幾經轉角,最後步入了黎雲恒的病房。
黎雲恒埋在一堆醫療塑膠管中,看見來人似乎也不意外。他艱難地挺起身,像是等待的人終於出現了那般,露出了饜足的笑容。
見葉沐言不說話,黎雲恒便摘掉了氧氣麵罩,還咧嘴笑了起來。隻是沒過多久,他突然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可能並不好看,這才緩緩闔上了唇瓣,淺淺說了句:“終於還是忍不住把你叫來了。抱歉,讓你看到這樣的我。”
葉沐言輕輕搖了搖頭,緩緩走到床邊,優雅地坐了下來。她的笑顏和煦清甜,姿態放鬆,像是某個早上在溫柔地輕喚賴床的戀人,語氣更如同在閒話家常。
“你不用拿下來的。”
“沒事,我現在可以的。” 黎雲恒的臉上依舊洋溢著微笑,他伸手想要調整床背的高度。
“我來吧,護士之前叮囑過不能調整太高,這樣可以嗎?”
“嗯。”
他倆相視一笑。
“瘦了。” 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撫上男人消瘦的臉頰,葉沐言稍稍偏了偏頭,淺淺地笑,“但還是很好看。”
“會不會怪我?” 黎雲恒垂眸,羞澀地笑了笑。他將女人的手握在掌心,一刻都不願意鬆開。
葉沐言輕搖了搖頭:“我就當這是舞台演練,我是演員,你是導演。”
黎雲恒抬頭,疑惑嗯了一聲,露出一絲不解。
“每次正式演出前,我們不是都需要排演失誤發生時的應急措施。我就當是黎大導演想得周到,是為我著想… …如果彩排時,我表現得很糟糕,黎大導演是不會不管我的,對不對?”
黎雲恒微怔,搖了搖頭,輕念一聲“不會的”。
“你看,事實也證明一切並沒有想得那麼糟糕,那時黎大導演擔心的意外也沒有發生。” 葉沐言的另一隻手覆上黎雲恒的手背,輕柔摩挲了起來,“相反,我有好好地生活、認真地工作。我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你看,我表現得還不錯吧?”
黎雲恒點了點頭,流露出悲喜交織的酸楚。
“哦,對了。我們的金毛犬長大好多,真的變帥了。我換了一間可以練舞的公寓,這樣在家的時間就多了,也可以多陪陪它。”
“嗯。我有看到,你粉絲頁麵上有照片,很帥。”
“我就知道你還在關注我的頁麵,那你也一定看到很多隻有你才能看懂的話。”
“我看到了,謝謝你,沐言。”
“還有,你不要在意那些粉絲討論你的評論,他們不明白,我後來也和他們說了。”
黎雲恒又搖了搖頭,這一次他沒有接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艱難地開口,那字句斷斷續續的,音色有些嘶啞:“你真的不怪我… …最終… …還是丟下了你們。”
葉沐言依舊笑著,淡淡地說:“有人是說話不算數,但是我們都不怪他。”
她說完,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流,瞬間濕透了臉頰。
“不哭。” 黎雲恒緩緩抬起另一隻手,想要抹去女人的淚水,隻是他抹不儘了。“沐言,還有件事… …是我不對… …之前一直沒有機會… …也沒有勇氣說… …”
“我知道… …我都知道… …” 葉沐言的情緒像是突然決堤的洪潮,瞬間她泣不成聲。
“機靈鬼,都瞞不過你。” 黎雲恒落下第一滴淚,淚水蘸濕了唇瓣。他抿了抿,是甜的苦,是苦的甜。他無力地笑了笑,說得極慢、極費力。 “看來,我真要感謝那場大雨… …雖然差點死了,但至少換來了有你的十年… …就是我這個男人,真的很不靠譜… …”
說完,黎雲恒緩緩閉上了眼,又微微睜開了些,好像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