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 I 有故事的男人(2 / 2)

夕落而眠 Shadow影子 5727 字 2024-03-30

此時,病床上冷峻的男人卻直起了身子,向著白袍人點頭示意。他似有預感,黎雲天有話要說。

“先生,有一位自稱利未的男人在找您,他留了電話。” 黎雲天從容地從口袋裡取出那張紙條,遞了出去,“你知道的,我們這裡隻收治病人,並不想卷入任何紛爭,所以,並沒有透露您的行蹤… …當然,也希望您可以留這裡一片安寧。”

男人接過紙條,垂眸,眉頭緊蹙著,點了點頭,也沒再說什麼。

這時,病房大門再次被推開,米婭蹦蹦跳跳跑了回來。她懷裡多了一大捧粉色海葵花,她笑著說,是出門辦事的霆霄哥哥順便采回來的。

在花團緊簇下,她黝黑膚色染上一層嬌豔的緋紅,那渾圓的眸子裡目光灼灼,似星塵萬象卻又瀲灩波光。她將開著最美最盛的花束遞給了約瑟夫。她天真浪漫的笑,叫約瑟夫不禁遐想最心愛的女兒長大後也應是這番可人的模樣。

約瑟夫恍惚了片刻,木訥接過了花束,輕言一聲感謝後,接著說:“米婭,可以麻煩你… …”

大約一周後,空襲又起。

米薩文化中心被以色列空軍炸毀的那一夜,炮彈轟鳴令約瑟夫徹夜未眠。

在這個不眠之夜,約瑟夫側臥於病床,努力閉著眼。腦海中,殘酷殺戮與安康盛世交疊,炮彈落下的爆破聲竟然成了和平年代的煙火盛宴。

回憶,常常叫他自欺欺人。

在淩亂的萬象棱鏡中,約瑟夫窺見了美麗的妻子在臥室裡,映著暖光,和著踢踏的節奏,跳著巴勒斯坦傳統舞蹈。女人溫婉動人,為鏗鏘有力的舞步注入一絲柔美,倩影婆娑下,男人懷中輕搖繈褓女嬰,溫柔凝望。

當約瑟夫再一次睜開眼,天亮了,煙花晚會也不知何時落幕了。他下床,挺拔的身軀如蒼穹,掠過飄窗,來到了庭院,他發現米婭在那裡獨自跳著舞,跳著和她妻子一樣的舞步。

不同於約瑟夫的鏡像,這個清晨沒有暖光,女孩周身更沒有讚揚和煦的目光。那裡,隻有孤寂的清風揚起塵沙,縈繞在纖細的雙腿之中,騰空又落下。

明明是歡快愉悅的舞蹈,她卻跳著憂傷極了。

這座小巧的庭院裡,白牆高築,隔斷了牆外蒼夷的殘骸,卻是隔不斷人們心中無止境的淒美哀愁。

加薩人目睹過許多房子在戰爭中被夷為平地,卻從來沒有一次像看到米薩文化中心倒下時那麼難過。在加薩,這個象征文化、藝術與音樂的殿堂是黑暗中唯一一個給予光亮的地方。可如今,就連它也倒了。

“米婭,早安!” 庭院口飄來居夜鶯的問候。不同於往日的甜膩,那高亢嘹亮的聲響像是女人刻意抬起的。

米婭停下舞步,似笑非笑點了點頭。

居夜鶯向約瑟夫微微欠身,一蹦一跳來到米婭身側,俯身俏皮說道:“可以教姐姐跳舞嗎?”

米婭略有遲疑,帶著一抹羞澀。

居夜鶯故作輕鬆笑了笑,直接蹲了下來。她湊近女童耳畔,說起了悄悄話:“你要把姐姐教會了,那… …等下姐姐教你如何打針。怎麼樣?”

一言為定。

米婭歪著小腦袋,眼珠子骨碌一轉,終於恢複了些天真稚氣。她一陣沉思後,伸出手臂與居夜鶯擊掌,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打起了節奏:“姐姐,你先右腳跟輕觸地麵,然後左腳跳躍,雙腿再交疊踏地,停擺,停歇,再重複一遍… …”

庭院裡如鳥鳴清脆的笑聲將黎雲天也引了過來,他剛下夜班,見居夜鶯久違地跳起了舞,也不管現在的自己看上去有多疲憊,索性踱步庭院角落的長椅,坐了下來。

緊接著,霆霄和單先生也聞聲而來,他們自告奮勇加入了學舞的陣仗,學得也是有模有樣。

在歡聲笑語中,不知過了多久,偶然間,一個回眸,居夜鶯發現黎雲天背靠長椅,睡著了。

他的學長睡在了一顆無花果樹下,那是小小庭院裡的一棵蒼天樹木。它的樹葉已然凋零,然而枝乾卻錯綜繁茂,遮住了半邊天。在一片黑壓壓的陰影籠罩下,樹下的白袍人便越發閃亮了。

熟睡中的男人微微蹙著眉,直挺的身軀倚靠椅背,脖頸騰空支撐著腦袋。他明明一臉滄桑,卻又不減半分矜貴,優雅。

一如既往,居夜鶯為黎雲天蓋上了薄毯。她還自作聰明搬來了一大堆坐墊,將它們疊在椅子上,擺好。然後,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這樣,她看上去就比黎雲天更高了些。居夜鶯挪動著肩膀,緩緩湊近黎雲天的臉頰,一個抬手輕觸,男人的頭便靠了上來。

居夜鶯饜足地深吸了一口氣,一股青草味便悠悠漫了上來。那氣息不同於以往的清新,像是有人輕拈著薄荷葉,將氣味揉進了雨後青草的呼吸裡。當鼻間淡淡的火藥味被漸漸稀釋,頃刻間就如同春天要來了,那一刻,仿佛頭頂之上的無花果樹,也散開了枝芽。

“眼瞎了,眼瞎了,眼瞎了… …”

不遠處,單先生蕩著腳,哼唱詞句。那三個字還真巧妙地融進了踢踏的節奏中,成了一首循環播放的調子。聽久了,好像這首歌的名字真的就叫“眼瞎了”一般。

“蛋蛋哥哥,你在唱什麼歌呀?” 米婭好奇道,她聽不懂中文。

“中國童謠,好聽嗎?”

“嗯。”

“想學嗎?就三個音節循環唱,特彆簡單。”

米婭點頭答應,好似並不在意歌詞的意思,學得很是歡快。不一會兒,霆霄也加入了這支“唱詩班”,緊接著,這個庭院裡便充盈起三種不同聲部的“眼瞎了”。這三個調皮的字眼源源不斷跳入居夜鶯的耳蝸,頃刻間,那張白皙精致的臉便漲紅了起來,最後,女人終於經不住這些單身人士暗潮洶湧的抗議,選擇了逃之夭夭。

黎雲天原本睡得穩,突然失了支撐,一個落空,側臥而下,嵌入了柔軟的坐墊中。那坐墊,還留有一股溫暖的薰衣草香,聞著舒心安寧。男人僅僅是微微睜了睜眼,下一秒,便又稀裡糊塗睡了回去。

有愛人,可安眠,這真是… …令人羨慕啊。

庭院對角,挺拔而立的約瑟夫淺淺笑了笑,隨又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惆悵,他蹙了蹙眉。

記憶又將他帶回了那間再熟悉不過的臥室,暖光下,妻子的倩影如同海市蜃樓倒映在了這座小巧庭院中,那畫麵真實到就如同他的妻子也在人群裡輕舞歌唱。還是在那個清晨,他懷抱酣睡的女兒,望著妻子微翹的可人唇瓣,淺淺而笑。

一陣電話鈴聲響起,約瑟夫微微皺眉,他將女兒放入搖籃,接起了電話。

“中將先生,需要麻煩您來一趟指揮中心,有要事商議。” 利未少將沉著冷靜的聲音從電話那端飄來。

“什麼事?” 約瑟夫溫柔回望了眼妻子,語氣卻冷冽。他健步踏出臥室,走上了草坪。

“方便說話嗎?” 電話那頭十分謹慎。

“嗯。” 約瑟夫走得更遠了些。他再次回望屋內,妻子的神情已然看不清,隻剩一抹漆黑的剪影,靈動地跳著舞。

“剛剛邊境又發生了衝突,考慮到最近衝突不斷,想和您討論下駐軍部署。”

“我知道了,我這就過來。”

約瑟夫掛斷電話,垂眸挽袖看了眼手表,繼而扣上了襯衣領口。他動作乾淨利落,沉穩有力的步伐果斷堅毅,一步又一步踏平了軟綿的草坪,在那裡印出了腳印。

隻是,沒走幾步,青草與皮鞋的摩擦音便被一陣劃破長空的叫囂聲所蓋住,緊接的,轟的一聲。

男人那近在咫尺的美麗家園,頃刻間,便沒進了火燭硝煙。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