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醫生。”
約瑟夫低沉的聲線流淌在敞亮的診療室中,餘音嫋嫋。他躺在診療床上,那浸透鮮血的背脊是這白色空間中唯一刺眼的顏色。
黎雲天沒有說話,僅僅是那雙尋找出血點的手頓了頓,不過很快,又繼續在淩亂的微卷發絲中摸索著。
“醫生,我想帶米婭一起走。” 開門見山,年輕軍官的語氣堅毅到不容質疑。
這句話,黎雲天還是沒有應。他確認完出血點,從容地拿出了剃刀,直到蘸著猩紅的碎發散落一地,他才開口道:“中國有句諺語,叫…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優雅低沉的言辭融在了淅瀝的蒸餾水聲中,潺潺流淌著,有意無意的。
約瑟夫閉了閉眼,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年輕的醫生,很聰明。
過去兩周,約瑟夫想方設法避開了利未少將的聯絡網,將自己被困的消息送達至以色列境內的親信部隊。他原本是打算明天撤離的,儘管他知道即便自己安然歸國,等待他的依舊是生死未卜。軍閥獎懲,勾心鬥角,向來不是他一人可左右的,但即便如此,約瑟夫還是打定了主意,他要回去。
大概是根深蒂固的軍人使命感作祟,哪怕約瑟夫知道故鄉再無親人,歸國之路必定困難重重,他卻毅然選擇了義無反顧——寧為戰死,不為逃兵。然而,當約瑟夫自認為將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時,卻依然趕不上一個變化。直到他遇見了米婭,那不該有的憐憫與共情,令這個女孩成了計劃中的一個變數。
第一劑麻醉針打下,約瑟夫咬了咬牙,不在於痛,而在於內心的結。
當疼痛感減輕,男人感覺到細針穿過了肌膚,嘶啦一聲,又折回,之後便輕盈利落地來來回回,這些動作與自己凝在眉間的遲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 …她還能繼續留在診所嗎?” 約瑟夫緩了片刻,才又繼續說道。年輕醫生的話外音,他自然也明白。
黎雲天睫毛微微顫了顫,手卻依舊沉穩地縫著針。然而,直到最後一針被持針器拔出,他行雲流水打完了結、剪斷了線,想說的話,卻依舊如鯁在喉。
黎雲天不知道,即便他想要留下米婭,可是,這裡的人是否還能毫無嫌隙與之共處。先不論米婭會不會像上次那樣逃走,即便她真的不能留在診所了,戰亂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又能去哪?
在悄無聲息中,黎雲天為約瑟夫塗上了藥膏,貼上了紗布。他輕拍了拍約瑟夫的肩膀,示意他起身。
約瑟夫抬起深邃幽暗的眸子,那裡有一束暗黃色的微光嫋嫋升起,散出了冷冽的寒光。然而,與這冷峻眼神截然不同的卻是這位年輕軍官的口吻,那是無比的溫柔:“那… …她還有哪裡可以去?”
“如果… …米婭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覺得… …她會和你走嗎?”
這一刻,仿佛這兩位男士隻會問問題,隻會拋出一個個叫對方難以回答的問題,然後共同陷入了沉思、猶豫與無解中,最後無可奈何地等待著下一個無解之題,來破冰。
約瑟夫脫下了汙濁不堪的病服,將衣物揉成團,精準投入不遠處的廢物箱中。遂後,他又闔上了眼,微微蹙著眉,顯然,他不喜歡自己這般優柔寡斷。
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一雙渾圓卻深邃的眸子,無論深陷於星火燎原的廢墟中,還是在他混沌朦朧的視線裡一閃而過,抑或是在枯槁的無花果樹下輕盈跳躍,縱使與那些落花凋零散落一地,哪怕目光中流淌著無儘的恐懼與祈求,卻也依舊純真而堅毅。
我要帶她走出這座狹長而絕望的牢籠,我要收養她。即便哪一天我無法履行承諾,我也不願意現在就丟下她。
許久,約瑟夫睜開了眼,他堅定道:“如果她無路可去,不管她願不願意和我走,我都必須要帶她走。”
砰——
這一刻,診療室的門被推開了,米婭頭纏繃布,直挺挺站在那裡。她小手緊握,激動中帶著倔強,顫顫地說:“叔叔,我願意和你走。”
“閨女,想爸爸了啊… …不哭,不哭… …爸爸快回來了… …什麼時候?嗯… …快了… …爸爸保證… …”
入夜後的診所庭院,漫天星辰與男人手中的卷煙沉火是唯二的光源。男人的碎語慈祥,卻又交織著愧疚,順著吐出的煙雲緩緩升起,縈繞在無果無葉的無花果樹下,最後悄無聲息地散去。
劉未醒掛斷電話,正要起身,不出意料,黎雲天也出現在了這裡。
黎雲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劉未醒當然心知肚明。畢竟,女孩子入睡前,要做的事情很多,和大男人同住一屋,確有諸多不便。然而,劉未醒倒是沒想到,當時自己隻是隨口一試,耍了些無賴,他那好學生竟然就這樣規規矩矩地順從到了現在。
劉未醒哼笑了一聲,緩緩掐滅手中的卷煙,將它們包進了一張廢紙中,揉成團。他與黎雲天默默點了點頭,像是約定好了似的,又坐回長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