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那晚皎月灑落枕邊的綺麗景致,今夜的空,特彆暗,晦暗到黎雲天看不清此時此刻的居夜鶯是以何種悲傷的姿態,獨自療傷。今夜,又特彆靜,靜到仿佛能在涼薄的空氣中,捕捉住縹緲的啜泣音,那極力想要躲藏的孱弱哭聲也不知是幻覺,還是,那其實早已縈繞在女人的身邊,好幾天。
診所前的騷動終結於近郊的一場車禍,以色列陸軍中將所乘坐的吉普車以一道極其詭異的軌跡撞向了另一輛,而那輛車上坐著的竟然是利未少將。這場事故無人生還,事後,利未也被坐實了是哈馬斯長期潛伏在陸軍軍隊的間諜。於是,在媒體的渲染下,那場事故儼然成了一位軍人為國捐軀、玉石俱焚的壯舉,隻有在居夜鶯與黎雲天看來,這更像是約瑟夫了無牽掛、同歸於儘的複仇。而另一位年僅十歲的平民女童,米婭,僅僅成了新聞版麵中的一塊小布丁,被一筆帶過。
當然,被大肆報道的,還有德國籍無國界醫生遇難,和另一位中國籍醫生不幸中彈的消息。在漫天的譴責與關注醫護安全的宣導下,診所被迫停業,援助醫生陸續撤離。
這間診所前幾天還人丁興旺,如今,隻剩重症傷患等待轉診,還有兩位依舊執著於挑戰任務的男士,以及黎雲天和居夜鶯。他們留守在這個充滿甜澀回憶的傷心地,去做一個決定。
黎雲天還會時時想起,在那個充滿未知與恐懼的清晨,居夜鶯臉上那抹複雜的表情。那是沉穩的篤定與絕望的悲慟交織而成的神情,隻是,無論淚水如何肆意,唇瓣如何顫栗,那個女人的手卻穩得可怕——那雙白皙修長的手像是生在其他事不關己的人身上,它們無情卻專注,沉著卻又像是失了生機。
背臥在病床上的黎雲天其實看不見女人的表情,他僅能感覺到自己麻醉的創口被輕輕擴大,伴著細涓流淌,一陣冰涼感襲來,皮膚被切開,有器械在皮緣及傷道組織上遊走,汙濁被清理、清除… …那些動作在粘膩的啜泣聲中果斷乾練,井然有序,行雲流水,卻叫人心疼。
經過幾天引流,那道傷口,在今天,終於被縫上了。
這一晚,黎雲天又回到了那間雙人房,像是撥開了女人特意籠罩的層層迷霧,解開了她設下的道道關卡。他終於發現那個堅強而動人的女人,原來一直沉湎在最死寂的深夜裡,睡在了深淵的最深處。
他太心疼她了。
第一次,黎雲天未經允許,爬上了居夜鶯的床。他掀開了薄被,整個人環抱了上去。他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溫柔地攏住了她,將她揉進了心裡。
“學長。” 居夜鶯緩緩轉身,蜷起身子,將頭埋進男人的胸膛。
黎雲天輕輕嗯了一聲,不顧傷痛,左手搭上了她的雙肩,將她又攬近了些。
“你說,如果那時我沒有去找米婭,她現在… …會不會更好些。哪怕她依舊住在貧瘠不堪的難民營,無家可歸也好,顛沛流離也罷,可至少,她還活著。”
一聲輕歎,居夜鶯搖了搖頭,那淩亂的發絲便竄到了黎雲天的下顎,在那裡輕輕撩撥著男人。黎雲天心領神會落下一個吻,唇瓣緊貼在那些無精打采的發絲上,他也跟著搖了搖頭。
“你說,如果那時我們沒有自以為是,把中將先生帶回來… …” 居夜鶯的口吻透著掙紮,她停頓了片刻,才又狠心說道, “即使最終,中將先生依舊逃不出死神的魔爪,但至少不會把教授的命給搭進去,至少… …你也不會受傷。”
居夜鶯的雙肩輕顫了起來。
黎雲天蹙了蹙眉,情不自禁撫上了居夜鶯冰涼濕潤的臉頰。他的手指輕柔摩挲著,毫無章法。
居夜鶯的這個問題,他也思考過,也問過自己。隻是,曾經那份引以為豪的使命感在經曆了這番驚心動魄後,哪怕在劉未醒教授看來仍是多麼值得讚許,可如今,卻又統統變得不確定起來。他沉思片刻,放下了手,閉上了眼,並沒有要去回答。
“你說,我是不是一直在做自以為是的事,卻叫無辜的人承擔了所有的後果。我明明是想幫大家、救大家的,可是,到頭來,他們都死了,我誰也沒有救活。”
那顆埋進男人胸膛的小腦袋倔強地向上頂了頂,居夜鶯睜開了眼,她的視線越過了男人的肩,試圖想要看一看窗外。隻是,窗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女人又再一次閉上了眼,雙眸抵在了男人的脖頸上,不讓眼淚流出來。
“雲恒哥哥,米婭,中將先生,劉教授,到頭來,我誰也沒有救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