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一次醫療援助的時候?”
“嗯。”
那就是八年前了。
… …
之後,黎雲天事無巨細交代了夏利特醫院與藏區援助的淵源,他語氣平和,用詞簡練。然而正當聽得津津有味的居夜鶯想要知道更多時,黎雲天卻突然言辭閃爍了起來,幾番問題都敷衍了事,最後莞爾結束了話題。
男人的神色裡沉澱著歲月遺留下來的釋然,又隱隱透著些許不甘。這些微妙的情緒凝成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眼神,卻被居夜鶯看進了心裡。
午後高漲的氣溫令人有了一種如臨初夏的錯覺,眾人紛紛褪去了厚實的外套,穿著輕便。一行人抵達鎮子診所,簡單用餐,將醫療器械安置妥當後,便出發前往住所。
春季,也是藏區的轉山旺季,而塔欽鎮子則是前往岡仁波齊朝聖的必經之地。遊客一多,鎮子裡的旅店自然是一房難求,於是桑吉便在自家騰了些空置的屋子,讓醫療團隊入住,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那是一座樸素略顯陳舊的藏式傳統建築,窩在幾大排經幡之下。三麵平房帶著一個大院子,不僅住著桑吉一家,還收留了一些像米諾一般大小的孤兒或留守兒童。
屋子依山傍水,後有岡仁波齊神山,出門走個十來分鐘便是瑪旁雍錯之畔。隻是,那宅子坐落得有些偏僻,需要徒步一小段路才能抵達。那段小路,平原走走不算什麼,但在高海拔之地,對於初來乍到又身負行囊的醫療隊,自然是負擔不少。
用餐完畢後,康巴帶著霆霄與單先生離隊前往事先預定好的旅店,桑吉則帶著醫療隊去往住所。
吉普車載著一行人駛過一片片鵝黃色的平房小樓,馳騁於揚塵的礫石大道。
窗外天高地廣,綿密白雲卻壓得極低。那些雲朵看著像絲滑輕柔的棉絮,軟軟的,卻又透著一股與天同高的傲氣。遠方山巒白雪皚皚,在暖日中閃爍著光芒,散著傲骨的涼意,在一層朦朧的薄霧中看著遙不可及。
嘩啦嘩啦,經幡搖曳聲急緩相隔,闖進了旅途者的耳畔。它們牽著眾人的視線,去看那紮根於塵土之中的色彩在廣袤的藍天白雲下,聖神而又妖嬈地起舞著。
十來分鐘後,車輛抵達,停在了一個小徑口。那小徑約三人之寬,深入山穀,略顯崎嶇,卻又因人來人往,被踏出了一條肉眼可識的道路,看著並不難走。
桑吉一手抓著米諾,一手挽著黎雲天的臂膀,帶著大家走了進去。走了一段路,大抵覺得路並沒有想象得那麼難走,米諾便被身後的艾麗絲牽到了身側,繼續說笑著方才車上的話題。
居夜鶯刻意走在了隊伍的最後,好方便自己在人影攢動間光明正大地追逐黎雲天的身影。畢竟,雖說要逃的人是她,可想學長想得要死的人也是自己,如今見到了,她自然不願意錯過像現在這般可以肆無忌憚窺視的機會。
她微眯的雙眸中滿是男人一襲白衣的高大背影,還有那張偶露的精致輪廓,每一次側顏便能將那柔美如春的逆光雕琢得棱角分明。
他真好看。
隻是,他在和桑吉先生說什麼呢?
上一次醫援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學長言辭閃爍?
學長來這裡,是因為桑吉先生嗎?
好奇心害死貓,居夜鶯想得極為出神,以至於全然沒意識到隊伍逐漸放緩了行徑速度。直到她撞上前麵人的後背,這才回過了神。
“糟糕,山上積雪融了。康巴那小子,早讓他去搞橋墩子了,這事拖到現在都沒搞,真不知道乾嘛去了。”
桑吉嘶啞略帶埋怨的嗓音從前方飄來,叫居夜鶯微微探了探身,張望了起來。印象中那裡原是一處混著些許冰川小溪的低窪土石坑,每每走過隻需輕跳幾步便能避開水塘,可如今,那裡卻因為突然回暖的氣候變得水流潺潺。
雖說溪麵看著不深,但河床卻寬得很,加上原本那裡就坑窪不平,如今想要單腳跳著渡水,顯然有些危險。
“沒事,水不深。天氣暖,卷個褲腿,打個赤腳,淌過去就行了。”
這時,隊伍裡有人提議。下一秒,就有人俯身脫起了鞋子,一行人紛紛效仿,理所當然之下,誰也沒想起隊伍裡還有居夜鶯這種特殊狀況。
居夜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她眉頭緊蹙。
她腳上的靴子自然是不防水的,而自己此行選擇的義肢因為更為注重久站的舒適性,也不是防水材料。當下,她既不想穿著這雙嶄新的繡鞋衝進溪流,更不想輕易示弱,求助於他人。畢竟,黎雲天就在眼前,她要怎麼去解釋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嬌弱,又為何會變得滴水不沾。
她害怕,她害怕原本精心計劃過的坦白將要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開誠布公,那將會是多麼的狼狽不堪啊。
“夜鶯姐姐!”
正當居夜鶯愁眉不展時,米諾光著腳丫子,拎著小棉鞋屁顛屁顛跑了過來。她用力拉了拉居夜鶯的袖子,趁著女人俯身湊上了耳畔,輕語道:“姐姐,等下你搭著我的肩,單腳跳過去。”
居夜鶯還沒回過神,又有一抹高挑的黑影壓了過來。他雙足白皙修長,沉穩篤定踏著黃土而來。居夜鶯抬頭一看,竟然是黎雲天。
“學長?”
上前的男人垂著眸,濃密的睫毛和著唇瓣微微顫動著。他停在居夜鶯跟前,僅僅是輕輕嗯了一聲,卻又在這無言的尷尬中,突然一把橫抱起了女人。
“學長!”
“我抱你過去。” 黎雲天目不斜視,手掌牢牢箍著居夜鶯的身子,說得極為自然。那溫文爾雅的聲音聽著又十分霸道,一時間攪得居夜鶯方寸大亂。
他果然知道了。
大腦一片空白,叫居夜鶯分不清耳畔的撲通聲到底是誰的心跳。她的額頭滲出了汗,卻又在滴落時凝成了細長的尖錐,毫不留情刺破了一直以來的強顏歡笑。
她原以為早已習慣了現在的自己,習慣了彆人的目光,也早已看淡彆人的唏噓,憐憫,漠然,疏離,甚至是歧視。這些,她本就習以為常了,甚至可以一笑置之了。
可是現在呢?
原來那些堅強都是假的,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又是那麼的自欺欺人。原來在這個人麵前,即使自己失去了逃跑的能力,她卻依舊想逃。
居夜鶯左側身軀緊緊貼著黎雲天,步伐起伏間的磨蹭令她微微顫栗。莫名的酥麻感逐漸蔓延至全身,那彌漫開來的舒暢,強烈到仿佛就連義肢都有了觸覺。
他這樣抱著我,不可能感覺不到。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我的不同,我的殘缺,我的卑微,以及我的不配。
居夜鶯心虛地揚了揚臉頰,餘光裡盛滿那人溫柔而堅定的目光,然而沒過多久,內心的羞恥感又重重壓了過來,叫她再次垂下了頭。
千絲萬縷間,她的身體胡亂動了起來,雙腿像是失去控製般騰空踢打著。她胡亂折騰了幾個來回,義肢偏偏又打中了黎雲天的身子,一時間男人吃痛地鬆了鬆力,女人便趁機鑽了個空子,掙脫了懷抱。
雙腳著地,居夜鶯含著胸埋起了頭,義無反顧地往回跑。她明白這一刻,任何言語都無法解釋自己的失態,任何的解釋都隻會令自己更難堪。她顧不上拭去額間的汗珠,也來不及說抱歉,隻是任由淚水溢出眼眶,她實在不想以這種方式開誠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