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的天空一如既往的陰霾。凜冽的寒風卷著海水,不斷撞擊在岩石上,濺起片片水花,然後散去。海同樣躁動不安,它躍動的黑藍色使它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恐怖。它仿佛隨時準備好了吞噬掉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令人不寒而栗。
這也是她出生後對自己的家鄉唯一的印象——蒼白的天空是冷的,透明的風是冷的,連深藍的海水也是冷的。
在維京人的傳說中,海是極為可怕的存在,這不僅是因為海神艾吉爾(Aegir)的喜怒無常,或是海王後蕾恩(Ran)的貪婪凶暴,海本身就具有一種讓萬物俯首稱臣的力量,而這種力量又在洶湧的波濤中時隱時現,讓人甚至不敢正眼去看它。它吞噬了無數漁民的生命,卻永遠也得不到滿足。可怕的海。
即使如此,她仍然坐在海邊的礁石上,蜷縮成一團,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遠處海與天空交界的地方,任憑寒冷的海風吹亂自己短短的淺黃色卷發。每一次腥鹹的海風夾著浪花襲來,一並在礁石上撞的粉身碎骨時,冰冷的海水碎片都會透過她單薄的羊毛罩衫,濕潤著她的皮膚。鹽分粘在身上,弄得她很不舒服。可是她卻沒有半點要離開這裡的意思。
冰冷的天空,冰冷的風,冰冷的海水。可是比這些更加冰冷的,是人們的心。
因此她寧願坐在無人的海邊。
如果我沒有出生的話,或許會比較好一些吧?
因為爸爸說過,媽媽是生我的時候死去的。村裡的人也這麼說。但是為什麼死的是媽媽,而不是我?村裡人總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說我是不吉利的孩子。沒有人願意接近我。他們還揚言要把我扔到海裡喂鯨魚。
爸爸也不喜歡我,他總是說要是沒生出我的話,媽媽就不會死。要是媽媽還活著的話,肯定能生個弟弟。或許爸爸比較喜歡男孩子吧。不過即使如此,爸爸也是自己唯一的親人。隻要想到這一點,她心裡就會好過些。畢竟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
但是爸爸出海了。
這是維京漁民在冬季來臨前最後一次出海,他們順著北大西洋暖流北上,趁著極地寒流變強之前儘量多捕獲一些魚類,作為冬天的儲備。這次遠行至少也是兩個月,中途可能要遭遇風暴,或者更恐怖的,遭遇上海盜,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連保命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了。考慮到這些危險,漁民們在走之前都安頓好了自己的妻兒。萬一要是回不來了,他們也隻能在天空保佑她們了。
可是父親並沒有和她道彆,他甚至在登上船的那一刻,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滿懷著希望,坐在海邊等待那唯一的親人歸來。而且每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她也會覺得心情好過些。她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等待,等待。
***
這片海真美啊!他情不自禁在心裡叫出來了。
蒼白的天空下,海與風這對同胞兄弟互相搏鬥,廝殺,展示著自然界中最有生機與力量的一麵。沒錯,這樣的自然,充滿躍動的音符——天空中,風中,海浪,礁石,甚至整個自然界的所有生命——無時無刻不在這個精致絕倫的世界中響起,令人心曠神怡。
力量的展現固然是美的,但是沒有力量,就一定不是美的了嗎?
沒有的事!
他很高興能在這樣的世界中生存,這個世界堅固而精致,美麗又脆弱。那些豐富動人的自然現象仿佛擁有情感一樣,每每都讓他陶醉不已。但其中最讓他感覺愜意的是,這個自然界中無處不在的美妙旋律——強大的,弱小的,新生的,衰老的……就像用手指撥弄豎琴的弦一樣,每一根弦的顫動,都包括了這個自然界的一切——出生,生活和死亡。短暫又永恒的美麗。
他對這天空與海洋,念頌著讚美祖先的詞句,正是因為他們的祖先作出的決定,才讓他們能體會到現在這樣的美麗。即使那個代價是不可想象的。
他悠閒地在海岸散步,看著與自己頭發顏色相似的天空,與自己眼睛顏色一樣的海洋,傾聽著自然的旋律,一邊信手撥弄著手中豎琴的弦,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化成這個自然界的一部分,永遠與它融合在了一起。
豎琴的聲音與海浪混合在一起,向海的遠方傳開。同時從海的那一邊,浪花也會帶來一些神秘縹緲的旋律,這些旋律,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人類”呢?
他從自然界的聲音中偶然聽到了一小段純淨得一塵不染的旋律。他起初很驚訝,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麼純淨的旋律,帶著希望的彷徨,又夾雜著一點憂鬱。獨立於這個自然的其它聲音。他後來想,這可能是所謂“人類”的聲音吧,因為在此之前,他並沒有接觸過這種名為“人類”的生命形式。
懷著好奇的心情,他向聲音傳過來的方向走去,左手仍然習慣性的撥著豎琴的弦,聲音在四周蕩漾開。
***
她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岩石上,等著她唯一的親人歸來。
朦朧中,她仿佛聽到海浪的聲音裡有著另一種特彆的音調。那音調與海是一體的,但卻不是浪花轟鳴的聲音,那音調更像是一種傾訴的語調,像是呼喚自己一樣。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親切的聲音,就連她父親也沒有這樣的語調。但她很快發現,那聲音離她越來越近,變得越來越清晰,就像從她身後傳來一般。
她下意識的轉過頭去。
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仍然看到的是天空,風與海洋。很快她便意識到,那是與她一樣的人,隻不過他長著天空色的頭發,海洋色的眼睛,手指間不斷流淌著透明如風的音符而已。
“你是誰?是吟遊詩人麼?”她看見了他手中的豎琴,想起以前的傳聞。
“吟遊詩人?”他有點迷惑。
“就是和你一樣拿著琴,到處吟唱詩歌的流浪漢。”
“嗯,這個……也許是吧!”他小心翼翼的回答,並朝她微笑了一下。
那微笑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眼中就充滿了晶瑩的東西。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有人對她這樣微笑。
他也看到了,她臉頰上流淌的水滴。他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此時有點手足無措。
那就是傳說中的,“人類的眼淚”嗎?他在心裡詢問自己。畢竟,這種在人類看來最平常不過的東西,他們卻從未擁有過。
“你是吟遊詩人,那麼你也去過幸福的國度嘍。”
“幸福的國度?”他開始後悔剛才作出那麼草率的回答了。
“我以前聽另一個吟遊詩人說過,那是一片被陽光普照的土地,常年有鮮花,小鳥,那裡居住的人都是小孩子,他們無憂無慮,過著幸福的生活……”
他抱歉地笑了笑,“你說的那個地方我真的沒有去過,”他頓了一下,“不過,如果那個地方是個島的話,我倒是知道一個類似的地方。”
她驚訝地望著他,眼神中充滿了渴望的閃光。但很快,那光輝黯淡了下去。“那些都是騙人的吧?世界上根本沒有那樣的地方。”
“不,不,有的。”他很認真的說,“那是一座鮮花盛開的島嶼。不過那裡不止有小孩,還有大人和老人。他們的生活一樣也是平靜幸福的。”
她眼中仍然充滿失望,“即使你們說得再好,也沒有辦法帶我去的,你和那個吟遊詩人一樣,都隻是說說而已。”
那一刻他沉默了,即便是這麼小的人類,要想取得他們的信任真是不容易的難。但是他仍然懷念剛才聽到的那段純淨的旋律,而那段旋律正是眼前這個小小的人類心中湧出的。
“如果我帶你去那個地方,你是不是就能相信我呢?”
她沒有回答,眼神中卻已經流露出渴望的痕跡。她轉過頭去,仍然呆呆的望著遠方。
他再度陷入尷尬的境地。他不明白為什麼人類的戒心會有這麼重,這與他們心中美妙的旋律絲毫不符。或許她曾經經曆過什麼事情,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封閉了內心,寂寞地生活。他猜不出來,隻能看著她望著遠方發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