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笨拙地移到了剛買下的輪椅上,手裡攥著那證明,隻來得及丟下一句謝謝,就橫衝直撞地出了醫院。
在門外等車時,她不知為何就追了來。
料峭的風吹下了樹梢上的花,靜靜地落在了樹下一個清澈的小水潭裡,漣漪一圈又一圈泛開。
我漠視著那水潭裡她的身影,一瞬間,她變得好不真切。
“怎麼了?”我偏頭看她,扯開一抹笑。
“送給你。”
她的手在我變前攤開,是顆糖,和幾年之前的那一顆,一模一樣。
我心下一動,小心翼翼地接過那顆糖,手竟然沒出息得有些抖。
一瓣桃花順著風擦過我的腕骨,我又忽地想起盛夏那令人絕望的烈日驕陽和無儘蟬鳴與綠葉。
我終於沒忍住,攏起那幾瓣花。
羸弱不堪的種子長成了參天大樹,一瞬間在我的胸腔中炸開,一陣陣絞痛翻湧而上。
“我……”
一陣熟悉的鈴聲慢慢悠悠地響起,打斷了我的話音。
我不得不把泛上的情緒塞回原來的一隅,手忙腳亂地接了電話,“喂……喂?”
風雪聲撲麵而來,同時夾雜著小孩子急促的呼吸聲。
“姐,快回來,我現在去醫院……阿姨她……”
對麵的聲音艱澀又沙啞,我心裡一顫,果然還是沒瞞住。
“知……知道了,我現在回去。”
那一年,我回到故鄉後,阿姨握住我的手,叫我無論如何不要告訴那些孩子。
阿姨收養了許多孩子,供我們吃住,讓我們上學。
那幾年,孩子都長大了,都是中考左右的年紀,她讓我無論如何不要開口。
但此時,聽著對麵的小孩子慌亂的聲音,不免想到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卻有些後悔。
“臨海醫院……姐,怎麼辦啊……”
“我……你聽醫生的,我八點之前一定到。”
我匆匆掛斷電話,茫然地又看了一眼她。
“抱歉,”我偏過臉,不再看她,悶聲說了句,“失陪。”
我低下頭,訂了機票,將請假申請發給了老板後就閉上了眼,心裡那棵樹像是被台風席卷過去,傾倒枯萎。
不知是什麼滋味,隻感覺手中的花穿過縫隙,最後還是落到了土裡。
好像過了很久,手機嗡地震了一下,我再睜開眼,擦去了眼前的模糊,卻在手機的屏幕上看見了她的影子。
手下意識輕輕抖了一下,屏幕被按開,她的身影不見,才掩耳盜鈴地鬆了口氣,再看內容,是老板批的請假條。
我怔怔地盯著那“同意”看了好久,直到一聲車喇叭將我喊回神。
我有些茫然地四下一掃,是打的車到了。手慢吞吞地搭上了操控器,一半的心好像在抗拒,卻不知是什麼,而另一半的心因遠在天邊的幾個無助的孩子急得要炸。
忽地,輪椅自已動了,我木然地收回手,心裡一輕。
時隔幾年,卻依然熟悉的氣息籠罩了我,一隻手攤在我麵前,是一瓣很小的桃花。
我沉默地接過那麼一點粉色,塞進包裡,指尖卻觸到了什麼東西,我掏出來一看,是昨天和她絮叨的時候,帶著些許雀躍,折出的一朵紙玫瑰,現在已被壓得有些散了。
那隻手拈走了花,掌心染上了她的些許溫度。
我在司機的攙扶下上了車,抬眼盯著後視鏡,凝視著她。
車緩緩地開動了,她的身影後掠,逐漸變得不大真切,又朦朦朧朧的,似乎變成了少年時青澀的模樣。
我看著那久久未動的身影,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阿姨。
每一次我離開時,她都會站在路邊,看著我越走越遠,怔怔地發愣。
原先我不明白她臉上的莫明情緒,直到那一次,我直愣愣地盯著阿姨的眼睛,一直到車轉了個轉後,我再看不見她了,不甘心地轉過身去,隻能看到一棵孤零零的樹影飛速後掠。
心像是被什麼的東西絞了起來,慌亂時想對司機喊停車,卻在轉身的刹那,觸到司機眸中的莫明情緒。
那時侯,心裡的絞痛被變成淚水抽出來,一同帶出的,是我人生前二十五的所有欣喜。
我還記得,那時拭去淚水的手,被各式各樣的悲傷壓的抬不起來,欣喜的反麵是悲傷,而悲傷的反麵,卻隻有悲傷。
那青澀的身影也不見了,心裡密密麻麻地擁擠著樹的殘枝與敗葉。
當我壓下了眼睛的酸澀,把額前淩亂的劉海擼到耳後再抬頭時,已經可以看到月亮的一點邊了。
等我迷迷糊糊地跟著誌願者辦完手續,坐在了固定輪椅上,我透過左前方的窗子,看到地麵在變小,看到窗子躍出了雲海,我盯著那窗子看了兩個多鐘頭,看到它被關閉再被開啟,最後落下雲層,回到人間。
它離地麵越來越近,我有些喘不過氣,卻不肯移開視線,一直到了下飛機的時候,才感覺眼眶發酸,不知是不是睜眼太久,眼眸總是浸在淚水中。
幾年前我出縣城,用了兩天一夜,可那年,隻用了五個小時,就回到了家鄉,時間少了,可卻都是難過的。
家鄉下雪了。
我打車,到離醫院還有七八百米便下了車,不同於來時,這裡樹上還掛著銀裝,江麵上是清冷的月光。
我看著麵前的醫院,剛剛接了電話,阿姨已睡著了,那群孩子在醫院食堂裡吃晚飯。
心中急切消了下去,再翻上來的,已是無儘的茫然。
不知為何,我忽地想起她,翻出了包裡那一枚糖,拆了包裝,果然,化了一半,我小心地咬下另一半,含在嘴裡,甜得發膩,發苦。
我無所適從地嚼碎了那顆糖,意料之中的酸味混著辣味衝上來,崩潰的情緒瞬間決堤。
我整個人都是後知後覺的,反射弧似乎繞了地球一圈,此時終於跑回來了。
“我沒有家了。”我探手抓了把雪,胡亂一扔。雪洋洋灑灑地飄了一地,掩住那顆不知滋味的心。
我抬頭凝視著江邊的光,默默想著,此去經年,我早該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