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參古寺,正是勝春,玉蘭花茂。
“這不是尋常百姓家的一紙婚約,這是聖上諭旨。”玉軸聖旨帶著陣凶風砸在安宿南胸前。
安宿南未留神接著聖旨退了半步,眼神亂了一瞬,接著便又站定,坦然望向怒氣衝衝的周瑾。
他拱手行了一禮,頭卻沒低半分。
“安宿南,你未免太過肆意妄為!”
周瑾一身甲胄未除就匆匆來了,沙場上的血腥味隱隱還未儘消,安宿南還能在他眼中見著血氣。
“晉王爺,京中盛傳我這相府嫡子、朝中少府是大豐朝恃才恃寵第一人,今日看來,我是要讓位了。您今日好生威風,玉軸聖旨說摔就摔,佛門淨地說闖也闖。想來嶺南的確是個好地方,去了一趟連天子諭旨都請不動,神佛聖光也衝撞得。”
安宿南垂著眸,仔仔細細將懷中聖旨卷軸理好,袖上落了一瓣白玉蘭。
他輕輕拂去,重又望向周瑾,嘴角微揚,眉眼清冷。
他慣是這般表情,像個佛門外的玉雕師精心雕出的假佛像。
裡裡外外均是清冷的寒玉,沒有半點佛的普渡溫和,神情便是七分佛的安然坦蕩,可眉目間又是遮不住也磨不掉的凡塵風情。
周瑾最怕的就是安宿南這副模樣。
他是匹戰場上見血生威的馬,不怕明槍,隻怕暗箭。
可安宿南就是他命裡捉摸不透的一支暗箭,屢屢都能命中要害,叫他動彈不得。
相識近七年,周瑾向來將安宿南當作太子登基後要坐上相位的人,敬著也避著。
卻不想從嶺南大勝歸來,如山賞賜後頭還跟了折賜婚諭旨,將周瑾從晉侯封為晉王,安宿南就是他的晉王妃。
當朝三皇子周瑾是個威名遠揚的武將,十三歲入軍營,跟著外祖鎮南將軍蕭齊南征北戰,而今剛好十年。
刀槍劍戟他無一不通,行兵之法他爛熟於心,年前闕族蠻子侵擾嶺南,守關將領撐不住了向朝廷上書求援。
鎮南將軍蕭齊因傷告病,周瑾當朝請戰,領了十萬人同蠻子苦戰三月,大獲全勝。
今日踏春歸來,本是意氣風發,卻從天而降被指了位王妃,心中鬱結,甲胄未除就闖了古寺,來找安宿南討個說法。
“你究竟為何非要嫁進我府中?京中那麼多才貌雙全的公子小姐,哪個不比我能把你這尊大佛供得金光煥發,我府中已有兩房側室,又無家財萬貫,你到底圖些什麼?”
周瑾向前兩步,逼近安宿南,安宿南被他甲胄的寒氣沁得骨頭生疼,側身讓了兩步。
“晉王,佛門淨地,這話說不得。”
安宿南轉個身朝寺內正殿雙手合十虔誠作揖,嘴裡念叨幾句阿彌陀佛才直起身,抬手向寺門一指:“王爺,這清淨處受不得血腥氣衝撞,我們去外麵說話。”
說著,安宿南便徑自走了,周瑾幾月未受他的氣,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追上他,氣急道:“老子不信佛。”
他說得大聲,驚了枝頭兩隻雀。
“可我曾在佛前為你求過平安。”曾是,日日來拜,風雪無阻。
“你究竟圖什麼?”
“京城貴子三千,貴女三千,才高者有,容好者更有,兩者兼有的也不難得,但宿南,偏偏就看中晉王,才貌不論,家底無謂,非你不可。”
安宿南將手中聖旨交還給周瑾,卻垂眸未看他,神色坦蕩如常,一顆心埋在骨肉裡,卻是砰砰作響。
周瑾伸手奪過那卷好的軸子向地上一摔,瞪向安宿南的眼睛凶得要吃人一般,語氣已是咬牙切齒:“那就請安少府同本王明言,本王究竟做了何事讓你如此癡纏,本王改得。”
“聖上賜婚已定,昭告天下,婚期定於四月初八,熹陽殿已在準備,王爺恐怕遲了些,行前未能辨清我這齷齪心思,如今事已至此,無可回旋,你又何必問得這般明白呢?我就是看上你七尺血肉七尺骨,你也要改得嗎?”
安宿南抬眼正凝著周瑾,說罷眼神上下一掃,似乎真在看他全身血肉骨骼。
周瑾被他看得後脊發涼,冷哼一聲,轉頭就走,迎風扔給安宿南一句話:“既然如此,那晉王府就恭迎王妃大駕了,到時本王倒是要看看,王妃對本王情深幾許。”
安宿南彎腰撿起被周瑾擲在地上的聖旨,玉軸裂了道口,他輕撫過去,又用袖子擦了擦錦上的塵泥。
聖旨沒擦淨,袖口也染上臟汙,他勉強笑笑,低聲說了句:“我也想知道,我做了什麼,這般惹你嫌惡,大半個相府給我做了嫁妝,你連個笑都不給我。”
雖是春日裡,涼風一吹也有些冷。
安宿南把卷軸放進袖子,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偏頭咳了一聲,慢慢也下山去了。
彌參古寺建在平明山上,走北邊是人徒步而行,常是平常百姓表誠心。走南邊是車馬大道,多的是錢權世家捐香火。
安宿南每回來都是徒步上山,聽經禮佛均是規規矩矩,佛理悟性也格外高。
若非他俗世牽絆太多,孽緣執念太重,方丈真雲聖僧早也便納了他入寺。
山下有相府馬車候著,沈遷遠遠望見安宿南就急急去迎他,“公子。”
安宿南撐著下了山,此時被沈遷扶住了,吊著的一口氣鬆下來,竟有些站不大穩。
前些日子變了天,他一個不留神又開始發燒,已經低燒快三天。
安宿南原本身子不弱,當年科舉考試時,他參加的是武試,一路過關斬將到了殿試,中的是探花。
隻因體內始終帶著寒毒,稍不注意容易發起燒來,聖上對他又看護得緊,硬是給他調了文職。
這些年相府上下還有當今聖上對這小公子都是上心關照,這般恩寵可謂當世無二。
可偏偏他周瑾骨頭硬不肯折腰,從前對安宿南是百般避著,而今是爭鋒相向,竟還到了抗旨不尊的地步。
“公子,先上車吧。”沈遷不敢再耽擱,扶著安宿南上了馬車。
馬車暗格裡有常備的暖手爐,他取出來交給安宿南,看他稍稍緩過來一些,才出了車廂,駕車回相府。
“沈遷,你說,我哪裡這麼招人厭煩了?”安宿南端坐著,雙眸微闔。
“公子?您說什麼?”沈遷隔著簾子未聽清,側身回頭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