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深秋的節氣,傍晚涼得透骨。
阿振背著鋤頭往村子裡去。這幾天爹著了風寒,他一個人乾兩個人的活計,天朦朦亮就下地,到這樣時候才能回家。
個把月裡怪事兒不斷,村裡老人們都警告了酉時前必須回屋子裡。這話現在沒人敢不聽了。
先六子家那媳婦兒趁六子吃了夜飯醉得糊塗,叫出老相好的偷著一處,便沒回家去,第二天六子覺察不對了去尋,在自家地裡找著兩具赤條條的屍體,頭詭異地歪向一邊。
那是這些日子第二樁人命了。
出這沒臉的亂,六子沒給媳婦兒辦喪事兒,草草擺了桌算給兩邊親戚交代了,就著村裡的墳山一埋便了。此後誰論起這事兒都免不了罵上幾句,說是六子媳婦兒自己乾臟事兒給祖宗蒙了羞才叫索命去了。
然而終究人心惶惶的,難道誰沒做過虧心事?
阿振路過古祠堂突然起風來。不算大的穿堂風,把黃紙全吹撒在路上,阿振瞧著這樣心下慌張,身後也覺著陰惻惻的。
他咽了口唾沫,低聲咒罵餘二奶奶誅求無厭,逼得他們個個沒得好,這若是被些不省事兒的東西纏上,化作鬼也把那掉錢眼裡的蹄子帶下去。
眼見著古祠堂裡吹出來的黃紙越來越多,飄飄散散全落在地上,阿振停住不走了。
"他娘的,不逢年不過節,祭這麼好些冥錢在祠堂裡,想害死老子啊?"
南枰的老規矩,黃紙是踩不得的,若踩了便要交些黴運。
酉時的敲鐘聲突然從古祠堂裡傳出來,阿振大駭,抖著退了一兩步。
"大...大勇啊,是你在裡頭敲鐘呢吧?今兒不是祭祖宗的日子,你來這兒敲什麼鐘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沒人答他聲兒,鐘聲又響起一次。
一聲一聲像敲在阿振心頭上。
腳下好像踩著什麼濕答答的東西。阿振心跳得快從喉頭吐出來,慢慢低下頭去看。
瞧見一張皺巴巴沾著紅色的冥錢。
他突然想起來,從田上回家,壓根不會路過墳山後邊兒的古祠堂。
2004年春
我又和吳闖去了趟南枰。這地方太詭,上次回去之後吳闖大病一場,好不容易才同意陪我再來。
從蘇州過來不算遠但也沒多近,下了火車我們又倒了兩回大巴。依舊是餘家派了人來,騎著摩托領我們進村。
一路上我又看到遠處山腰上的古祠群,同我當初來的時候沒任何分彆。
我忍不住笑,打心底裡覺著有些諷刺。餘家人說得倒好聽,拆祠堂遇上了怪事兒,緊著請我們再來一趟,但我這可沒看出拆了點兒什麼東西。
想著想著,我的思緒再次飄回到四個半月前。
其實這寨子裡的奇事兒都不用說是我,恐怕隨便走上十幾二十裡地,去鎮上尋一位風水先生都講得出個所以然(我說這話自然是不包括吳闖這個偏走歪門邪道的)。
不過花錢的都是大爺,有錢拿就沒刺挑。所以我和吳闖踏踏實實受了餘家好一頓招待,連吃帶拿,又跟著一位餘家老爺子指給我們的向導把這寨子上上下下包括周圍全探了一遍,照舊故做些玄虛,在那小山包上頭停了下來。
"老伯,來之前中間人隻說你們南枰出了好幾樁怪事,托了多少層關係才找到我們頭上,這錢給的也爽快,寨子裡人也都爽利,但有一件可不地道,我們已經來了這麼久,到底是些什麼怪事兒,怎麼個來龍去脈,我們可是一個字都沒聽你們提起。"
吳闖見我沉默料定我一陣不語是在打量山背後那些古祠堂,便低頭和邊上那老伯絮叨起來。說是質詢,其實是敲打。餘家人的態度很明顯,委托時說得含含糊糊,就是要試探試探我們有沒有真本事--也太瞧不起人,如果連這點東西我們都看不明白......
那麼非要死氣白咧做這行乾嘛?自找的不痛快。我分出一眼瞥了瞥吳闖,心下也不知是無奈更多還是無語更多。
開玩笑,如若放在是我與他同行之前,茲要是走了門道摸過來請我辦事的,哪一個又敢對我有半點質疑?還不都賴這半吊子把我名聲都拖累了不少。
往事不必再提。
反正這會兒整個寨子其他地方我們都看過了,沒什麼好說,總之就倆字兒叛逆。
我上回見這場麵是進了山,裡頭那石村建起來本也不是給活人住的,彆說活人,不是活著的時候被人活活折辱死,砍了全家又不給留全屍,還得是棄屍荒野那種地步的怨氣,恐怕鬼都沒那膽子住。一路凶險,遭遇的些個破事兒我現在都不願重提。
去那的時候我尚且年輕,差點沒出得來,甚至懷疑是我那便宜師父一大把年紀不想帶小孩兒了,想把我坑死在那了了。如果真是這麼著,恐怕我的怨氣也很夠格占那石村一間房。
話說回這寨子。其實也沒什麼特殊,就是風水講究規避什麼,他們就照著什麼建,八卦怎樣大凶,他們就怎樣排布。叛逆得很啊。
頭先便是進村的路,一條三四米寬的路從鎮上岔進來好幾裡直直延伸到村口,在村口處左右分開兩道繞著村寨往後山去,正當好斷在山邊上,從高點兒的地方看下去,還蠻對稱。這是個很大的剪刀煞,整個寨子都圍在這剪刀口裡,退路還被一個山頭堵死。
這裡也算是個千年古寨了,撞煞撞成這樣挺稀奇,但估摸著這一輩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從前人究竟無知還是故意為之了。
這怪不著誰。我來這一路上沒見哪家掛有什麼破煞的東西,想來我們之前這裡未必來過風水先生,要不就是過去還算安安穩穩。這樣窮山惡水的地方,我猜測著總是有些什麼東西鎮著的吧,不然恐怕早死成了座空寨子。
再說到各家各宅。這地方的大家姓餘,我們剛才進過餘家宅邸,是一所四進的院落,這宅子也看得出很有些年頭了,可是四方不齊,沒得透出一股子詭異。尤其是這房子也算恢宏,竟空置著東北艮位幾間屋,還門犯河衝,又沒有著東西擋煞。
方才吃飯的時候我旁敲側擊詢問了幾個餘家的下人,可他們所知便是餘老爺子做了一輩子餘家的主,一直身體康健雷厲風行,今年也有八十來歲了。
這就奇了。照理來說,陰盛陽虛,這房子可留不住當家人。但問來問去,餘家人似乎從來就長壽,數百年家運不敗,更沒聽說過族譜上曾有哪一位當家的短命早夭。
除了餘家宅子,其他的村民家裡也是一樣。寨子裡其他的房子都大差不差,一樣的凶險,不止如此,這裡人似乎不但不想著化一化煞,反而猶嫌不夠似的,家家戶戶堂屋的大窗前不是槐就是桑,還長得格外高,格外密,把日頭全堵在房子外麵。
什麼做派,哪兒像陽宅啊?
這些我隻字沒對跟來的老伯提起。我比較想知道,為什麼這裡凶成這樣,拉喬兒卻說"近來有些怪事"。也想知道,為什麼我們一路上見到的村民沒一個病體孱弱,全是精壯的漢子,難道這地兒真有什麼可勝堪輿的東西?
寨子裡看了一圈,還是多有不解。跟著來到這兒看見古祠群,我好像想明白了一些。
"老伯,這幾個月下過暴雨是麼?"
那邊向導和吳闖支支吾吾許久,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透露。不過吳闖的目的本來也不是從他嘴裡獲知什麼,於是我直接打斷了他們的話頭。
"是啊,多少年沒見過這麼大的暴雨,好多房子都給淹了,還好餘老爺心善,出錢出力,雨停之後幫大家修葺,村子倒也沒受什麼損失。您問這個做什麼?"
老人的眼睛轉了幾圈,轉出點狡邪氣。他身上有股子風燭殘年的味道,眼睛稍有凸出,此刻麵露不虞,更加顯得死氣沉沉又精明詭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