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抬的大轎外,成群的孩童連蹦帶跳地跟著送親的隊伍,唱著不知名的歌謠──
“桃花美,梨花鮮,不及新娘子的簪花豔,飴糖香,米糖粘,不及新娘子的笑兒甜──”
在被掀起蓋頭的那一刻前,謝初仍有濃厚的不真實感。
這一切,簡直和小孩兒過家家一樣完美而脆弱。
但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時,忐忑,緊張,害怕,這一切不好的情緒都瞬間弭散。
喜燭搖曳,襯得謝初臉更紅了。
“真漂亮。”銀子自言自語道。
謝初正坐在床沿邊晃腳,沒聽清,問:“什麼?”
“我說,沒想到你也有這麼嬌羞的時候。”
謝初瞪他一眼,難得沒同他鬥嘴。兩人都安靜了下來,相對無言,但並不覺得尷尬。
喜燭默默燒了半截。
銀子終於開口,語調卻出乎意料的有些低沉。
“我有件事,想要同你講。”
謝初沒察覺那絲低沉,借機取笑他道:“說吧,我不記得你曾這般忸怩呢。”
銀子卻又沉默了。
床頭邊的一支喜燭的火苗突然開始劇烈地晃動,繼而燭芯沒進了蠟油裡,隻剩微弱的一星火光,像要滅了。
他忙撲過去,直接徒手把燭芯挑了出來。
卻發現謝初正望著他吃吃地笑。
銀子撓撓頭,有點兒時偷看女孩子梳頭被發現的那種不好意思。
“聽人說,洞房花燭夜,這花燭不能斷,要一夜燃到天明,夫妻才能和和美美,共赴白頭。”
“我就在這裡,你還怕不能夫妻和和美美,共赴白頭?”謝初笑得厲害,眼裡眉梢全是笑意。
他看著她這副與往日不同的豔麗模樣,突然就升起了說出一切真相的勇氣,邁向她,然後俯身緊緊抱住了她。
猝不及防的一個擁抱,打亂了謝初的所有陣腳。下意識想推開,伸出的手卻停在了半空,最後摟上了他的背脊。
銀子急促道:“我想同你白首,想同你一直一直不分開,現在年輕,我們一起爬山遊水,等到老了,我們一起在院裡帶小孫子小孫女,跟他們說,他們奶奶年輕的時候有多好看。”
謝初佯嗔,輕捶了一下他的背:“那我老了就是醜八怪啦?”
“不是!”銀子一個勁搖頭,“你永遠是最好看的。”
“可我,並不是從前你的那個銀子。”
謝初突然愣住了,嘴裡調笑的話還沒出口就被堵在喉嚨裡。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卻像抓住了什麼,隱隱聽懂了,臉上頓時失了些血色,道:“開什麼玩笑呢,我可不經嚇。”
“是真的...銀子他其實早就...”
謝初陡然紅了眼,在眼前人的懷抱裡拚命掙紮:“我不聽!”
“銀子”放開了謝初,往後退了幾步。
“你看。”
他身上的血肉迅速消去,不多時,大紅的新郎官媳婦便空蕩下來,裡麵的不再是鮮活軀體,而是一具冰冷骸骨。
那骨架上又生出新的皮肉來,帶起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聲,重新撐起了空蕩的喜服,他仍是少年郎模樣,眉目卻不再如初。
“你其實見過我......”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句名叫蘇準的白骨。”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謝初,方才的駭人情狀似乎並未嚇到她,她出人意料的平靜,呆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他鼓起勇氣繼續解釋。
“但也可以說,你並不認識我。”
“我是淮西侯的獨子,淮安。當年......”
謝初忽然瘋也似的扯下頭上的珠翠,一件一件狠狠地擲在了地上,嘶著嗓子吼道:“我不關心!”
聲嘶力竭的大吼過後,她頓時癱軟下來,半伏在床頭,仿佛被自己的喊聲耗儘了心力。
淮安知道,還沒說到最殘忍的部分,他還得繼續說下去。
“我當年在那個山頭蟄伏,那天察覺到有人來,山前又恰有流寇作亂,怕你入了虎口,便幻了一小片山雨攔住你。”
“誰知你躲雨一躲就躲進了我藏身的山洞,為了把你嚇出山洞,我把自己變成了那副骨架子,結果你一點都不怕,還能和一具白骨相談甚歡。”
“我那時真的很開心,想把你留下來。但我法力有限,山雨隻能降在那一小塊地方,一旦你出去,就會發現雨已停,你就不會再留下來了。“
“三天很短,卻足夠...讓我喜歡上你。知道你的目的後,我更不忍心看你去戰場送死,我想留住你,我想和你長長久久一直在一起。”
“我的願望是與你相伴,可這並不是你的願望,你的願望是保衛那該死的,可能下一刻就不存在了的大涼。為了實現你的願望,也為了能實現我的願望,所以......”
謝初安靜地聽著,神色毫無波動:“所以什麼?”
“所以,我...為你編織了這場夢。”
“……夢?”
“是夢。”
“外麵過了多久?”
“夢外隻過了三天。”
“真的銀子呢?”
“我不知道。”
“保土攘寇,重興大涼,這些都是假的麼?”
“是,都是假的。”
淮安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願意留在這個夢裡嗎,隻要你願意,我可以消除你這段記憶,你還是能活在最美好的現在。這樣的一輩子,多好。”
“外麵的未必是真實,這裡的一切也未必是虛幻,真真假假,本就分不清。對你而言,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你想實現的都實現了,這裡沒有國破,沒有分離。你可以留在這裡,一直陪我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句話,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謝初沒回答,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她很平靜,甚至還勾唇輕笑了一下。
淮安似乎是鬆了一口氣,打算繼續和她解釋下去,結果眼前人卻突然俯下身子,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埋在了臂彎裡,驟然哭了起來。
哭聲低低的,夾雜著她意義不明的嗚咽。
仿佛要把心肝脾肺全給哭出來似的,連同所有的情緒一道丟得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
安慰人的時候,常有人會說“哭出來就沒事了,哭出來就好了”,她安慰自己的時候,也常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她總能從這樣的話語裡汲取到一絲力量。可是此刻卻不再靈驗了,再多的淚水,也無法洗刷她的悲慟。
最想陪伴的人,一直陪伴的人,其實早已不知埋骨何處。也許連個葬身的小土包都沒有,隻能在荒野上做個孤魂野鬼;也許墳頭草都榮枯了十幾載,她連燒紙錢的地方都找不到。
活過的地方,將再也沒有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會被蓋上他人他國的印記,弄堂前頭那棵她精心照料的柳樹,估計已成了侵略大軍燒灶時的柴火,再也生不出綠色的小嫩芽了。
夜風和緩而細膩,吹得窗外的草木微微作響,似乎是在和她的哭聲低低應和。
謝初哭得實在太凶,隔她數丈遠的淮安都能清晰看到她袖子上洇滲出的水跡。他想走過去安慰她,卻不知能用誰的立場輕輕把她的眼淚擦掉。
是曾和她朝夕相處的銀子,是現在和她相伴的一個幻象,還是一個第一次見到真麵目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
——
“不哭了,我還要這眼睛呢。”
謝初拚命揉著自己紅腫的雙眼,站起身,抖抖衣服上被壓出的褶皺。
淮安呆立了半晌,看到她有些振作起來的意思,走上前兩步,勉強扯出個笑來。
謝初抬頭,臉上的妝染得一塌糊塗,“就知道我不適合做這般情態,以後再也不塗這些女兒家的脂粉玩意了。”
又問,“手巾在哪?”
聽到“以後”兩字時,淮安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嘴角的笑也終於有點落到實處,手忙腳亂地拿了桌上的一塊布遞給他。
謝初接過一看,“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你拿抹布給我做什麼?”說著把抹布放下,也不講究了,拿袖子狠狠地往臉上抹,把臉上的東西和淚水一起擦掉。
她邊擦臉邊問道:“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告訴我?”淮安苦笑道:“我沒有資格替你做選擇。我怕你以後知道會更難受。”雖然更怕你離開。
謝初突然轉了話題:“看來坊間傳聞是真的,被處斬的並不是你。”
淮安嘴角的苦笑剛沉下去一點又浮了上來:“坊間傳聞?我早已是個死人,不過留了縷殘魂在,習了些邪魔歪道罷了,上不了台麵。”
雖然嘴上掛著苦笑,淮安心裡卻有些開心,暗自在想:她肯問這些事情,是不是意味著她想留在這個夢裡?哪怕我隻能以彆人的身份陪著她也好,總歸是有以後的。
這時他卻聽到謝初發問:“我怎麼才可以離開這裡?需要開壇做法嗎?”
——
兩人瞬間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山包上。這次不是淮安作法,是真的下起了連綿的山雨。
眼前不再有紅燭搖曳,隻有陰風陣陣。謝初歎口氣,道:“能允我一件事嗎?”
淮安正發著呆,目光空洞而絕望,聽到她的話,回過神來,沙啞道:“什麼事?”
“可以再帶我去看看那個山洞嗎?”謝初問,仿佛被他的目光刺傷,卻又挪不開眼,終於明白了前些年夢的緣由。
淮安覺得自己聽到謝初這句話,應該是欣喜的。她多留一刻,便多一份轉圜的餘地,他也能多陪她一會兒,哪怕隻是一會兒。
可是他高興不起來,苦笑都扯不出了,恐怕待會眼淚都要拚了命地往外湧。他上回這般難受,還是淮家被抄家滅族的時候,但那回的悲傷和恨意好歹能找到根源,能用報仇雪恨去衝淡。可這回他隻能怨恨自己是個竊居於世的幽魂,連邁不出去這座山頭的能力都沒有,更遑論陪著她護著她。
淮安下意識想歎口氣,卻歎不出什麼結果,死人哪還有氣息可歎。他不說話了,默默走出兩步帶路。
雨淋在身上粘糊糊的,謝初平日最不喜歡這種感覺,這個時候也不在乎了,繼續趟著泥低頭跟著淮安往前走。
走出兩步卻突然撞進了一個寬厚、但沒有溫度的胸膛,淮安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轉過身來麵向她。
淮安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走到謝初身邊,將它舉在頭頂給她擋雨。謝初並沒有習慣和眼前陌生的他如此接近,微有點不自在,偏過頭不去看他,道:“走吧。”
淮安像沒有意識到她的疏離一般,神色如常地同她並肩前行。
山包不大,整個繞一圈也要不了多久,片刻功夫便到了那山洞。
山洞和她記憶裡一樣晦暗,密不透風,和這座山一樣逼仄得要命。不知道淮安是怎樣在這個地方生活的。
其實沒什麼好懷念的,謝初隻是想再看一眼這裡。
夢裡過的那麼多年,在夢外不過是三天而已。謝初歎口氣,發現自己今天歎的氣實在太多,跟搖著搖椅的老太太一樣頗有些神似,突然笑了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情。
淮安挑眉問她:“笑什麼?”
謝初擺擺手:“沒什麼,說出來就無聊了。”突然想起來之前那次他送她離山洞,她曾想過那時他要有眉毛,定皺成了一團,這回看他挑著眉毛看人的稚嫩樣子,不由又笑了。
發覺淮安一直看著她笑,她輕咳一聲,斂了一下笑意道:“我該走了,就此彆過吧。”
一直以來情緒似乎都沒什麼起伏的淮安卻突然拽住了她,哀求道:“你可以不走嗎?”
“不可以。”謝初有些不舍,但她並沒有打算留下來。
“為什麼?外麵的天災人禍就讓它自生自滅去。更何況,戰場上多你一個人不多少你一個人不少,你去了就可以改變什麼嗎?大涼,就真的能被保全嗎?”
溫和如他,平日裡絕不會說的咄咄逼人的話語就這樣脫口而出,可他顧不了許多了。
“不為什麼,就因為我是大涼人。我知道,現實不會有夢境那般美好順遂,我也的確改變不了什麼,可是這不是我看著一切覆滅什麼也不去做的借口。”謝初淡淡道,垂下眼睫,把神色掩藏在陰影裡。
淮安不放棄,仍扯著她做最後的努力,知道外麵的殘酷嚇不住她,便想喚起她對夢裡那些美好的眷念:“夢裡多好,生活優裕受人尊敬,還可以和你最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現實中就算你和他沒有分開,也未必能走到相攜一生的結局,可我可以永遠是他,可以讓他永遠也不離開你......”
“夢再好也隻是夢,再殘忍的處境,我也不能去逃避,去用虛假的美好欺騙自己。而且,我要報仇啊,對我好的那些人,我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在了燕狗手上,哪怕我殺不了他們,也要給他們添點麻煩。”謝初早已下定了決心,此刻看著淮安幾乎要卑微到塵埃裡去的模樣,雖不動搖,卻很是難受。
“你為什麼要背負這些......”
淮安呆立在那兒,任憑淚水和雨水一道衝刷著自己的臉。先前的外衣被他披在了謝初頭上,他自己身上早濕了,額前碎發一縷一縷全貼在他額頭上。
淮安已經開始站不穩了,風雨飄搖中險些要一頭栽在泥裡。謝初忙上去扶住他,卻被他甩開了。謝初踉蹌幾步還是站穩了,淮安卻已經癱坐在了地上,衣服被泥水染得發黃,臟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國仇家恨都隨它去啊,和你有什麼乾係呢。他們厲害呀!他們玩弄政權玩弄心術就讓他們玩去啊,你為什麼要衝上去當犧牲品!”
“為什麼我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做不了,每次都是這樣,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為什麼啊......”
幾乎是無意識的哀嚎了。他一邊慟哭,一邊拿手在泥水裡拍打,仿佛溺水之人在做死前最後的掙紮。
情境重演,隻是不知如何安慰的換成了謝初。她默然半晌,把他的外衣披到他身上,慢慢地扶他起來。該說的躲不了,還是要開口:“我該走了,再晚一點,淮家軍不知又駐紮何處了,我還得去找。”
“你真的很好,隻是,我沒有那個心情陪你呆在這裡。”
說罷,謝初放開了握著他的手。淮安又怨恨起自己來:你這是在乾什麼!最初強留住她的是你,平白讓她生出這些本不會經曆的難過的也是你!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哭哭啼啼讓她煩心!
雖是這樣告訴自己,他眼淚卻仍淌著,止也止不住。
連伸手挽留她的勇氣都沒有了,隻能看著她離他一點兒一點兒遠去。
謝初卻突然跌跌撞撞地轉過身,回頭朝他笑道:“對了,還有件事忘跟你講了。”
笑臉上交織著雨水,淚水,甚至還有泥水,淮安卻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看過的最燦爛的一張笑臉。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這麼美的夢。”
“這山瞅著邪氣得很,真要在這裡過夜啊?”
“不在這過夜在哪過?你有錢到底下住客棧?”
“可萬一有狼啊豹子啊咋辦?一吐嚕我們小命不就沒了。”
“哎呀唧唧歪歪個屁啊,我上回來著記得這有個山洞來著,火一升,什麼畜生敢來,走走走跟我來。”
原來是兩個行腳商人路過,天黑想找個地方歇腳。一個年長些,一個矮胖些,年長的帶著那個矮胖的貓進了一個狹小的山洞。
“說山洞還真是個洞啊。”矮胖的一臉鬱悶,“唉,這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啊。”
年長的也是無奈:“世道就這樣,能怎麼辦,保條命就不錯了。這仗應該也打不久了,燕國最近勢頭很猛啊,把大涼徹底給吞了,現在又往彆的地界去,估計啊,離一統天下也不遠了。”
矮胖的反駁道:“嘿,話還未必能這麼講。那大涼在淮家倒了後,本就剩個空殼,燕軍滅了它倒也不算什麼大本事。”
年長的也馬上接過了話茬:“大涼還是有忠勇之士的,聽說沒?有個小姑娘,扛著長槍,在戰場上為大涼戰到了最後一刻!要不是她寡不敵眾,燕軍還真要吃大虧。”
聽到姑娘,矮胖的眼睛立馬亮了起來:“是嗎,不過好好的小姑娘舞槍弄棒做什麼,打仗和她有什麼關係?長得咋樣,好看嗎?”
年長的反手給他後腦勺一巴掌:“就知道打聽人模樣!不過據說,那姑娘生的柳眉鳳目,英姿颯爽。唉,可惜了。”
矮胖的被勾起了興趣,追問道:“怎麼了,死了?不應該吧,這麼好看的姑娘,燕人沒什麼想法?舍得殺?”
年長的頗有些唏噓:“什麼好看不好看,戰場上誰管這些?最後啊,這小姑娘殉國了。”
“真死了?”矮胖的一聲驚呼,眼睛瞪得老大。
“那城裡最後隻剩下她和一些散兵遊卒,眼看著燕軍就要進城,她從城牆頭上跳了下去。據說啊,她跳下去的時候,還扛著槍,拿槍捅死了一個呢。”
“哎喲,真是可惜了,你說這小姑娘圖什麼。”
“是啊,誰知道呢。睡了睡了,明天還要趕路。”
“真是可惜啊......”
他們不知道,離他們不到兩丈遠的陰暗角落裡,有人默默把他們的對話全聽了進去。
角落裡的淮安靜靜坐著,直到那兩人睡著才出山洞。
他走得很慢,最後蹲坐在了一個墳包旁,斜靠著它,安詳地睡了一整晚。
他喃喃道:“很高興,你能陪我。”
月朗星稀,長風戚戚。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