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果然是睚眥必報。葉向麟損他一句,他便一定要回報一句。
……
湯浴館裡。
葉向麟瞧著這張冰雕玉琢的臉,恍惚便有些失神。
真是浮生若夢。
侍女為這風華驚絕的少年人卸去了裘皮錦袍,他身上便隻剩了一身瑩白中衣,領口肆意的敞著,露出大片惹人妒羨的冰白肌骨,他為人伺候慣了,也叫下人看慣了,顧自展了雙臂,揚了頭,手指隨著攤開的雙臂微微屈著,靜靜的等候人來服侍他解去腰間的綬帶,剝了身上被冷汗裹濕的褻衣。
這一屋子的婢子仆從也好,當前杵著的葉向麟也好,誰愛來瞧,也不能招惹他半點在意。是侍候的婢子瞧他瞧的麵紅耳赤,或是葉向麟盯他盯得雙目失神。他都視同螻蟻塵屑,半點不沾染心思。
葉向麟瞧著,隻覺得自己像是墜入到了數年之前的夢境裡去。
那時節,和今日確實殊有不同。
夏天的蟬鳴著實吵鬨,烈日滾著火燙得人心浮氣躁,連脾氣也要比尋常時候旺上幾分。
他頂了慕青的缺,易了容,腰懸佩掛,衣著輕甲,頭戴鵝帽,做旗使的喬扮,在滾滾的熱浪裡,低垂著頭當差,收斂了一身內息,卻收斂不住飄向跪著聽旨的那人的目光。
任他搜刮生平記憶,也無法搜刮出第二個連跪也能跪的如此清貴漂亮,背影都攝人的家夥。
這人生得寬肩窄腰,孤韌如鬆,凜傲如竹,一把柔韌纖細的腰肢被襄玉革帶描摹得淋漓儘致,雖是跪著聆訓,腰卻挺得筆直,隨昂直的頭顱露出的幾寸後頸被一身石青色的錦帛華服襯的比冰雪還要凜冽三分,叫他瞧的如同被貓撓了幾把嗓子般的口渴,又像揣了個兔子般的躁動莫名,整個人熱得怕是就要冒起煙來。
他內息雄渾,耳力驚人,然而這公公掐尖了一把哆哆嗦嗦的嗓子念了半晌的聖旨,竟好像一個字也不能入耳。
直到把他看入了神的這人合攏身前的雙臂如同白鶴舒展羽翼似的展了開了,抖了袖袍,交疊五指,合攏身前,俯身跪叩,爾後領了旨意,又被一旁侍立的侍衛摻起來,他才終於回了神。
“臣,領旨謝恩。”
這五個字敲碎了蟬鳴和夏日黏膩的熱風,泠泠叩擊到他麵上,不啻天籟。
“殿下可有什麼要奴才轉達的?”那公公諂媚尖刻的嗓音紮得他耳膜生疼,叫他有些惱恨,也叫他似乎升起了比這閹人還要真摯幾分的希冀來。
隻是這位殿下極輕的搖了搖頭,便將他這點希冀打碎了個乾淨。
他隻得垂頭隨著幾位不幸今日當差的錦衣衛旗使清肅了無乾人等,請了朱漆杖棍,條木凳子,粗布麻繩,一應整肅了,才見早被推送出殿的監刑官老大不情願的挪將過來,人還沒挪到近前,先一步跪滑,向原地靜候著的獻王殿下叩首行了大禮,這一跪跪的甚是懇切,跪得整個人不像來監刑,倒像跪滑過來受刑的。
獻王毫不失禮數,展臂振袍,雙手虛扣,在身前半空交疊了,一絲不苟的微微躬身回敬一禮。
“楊大人不必多禮,按規矩辦事便是。”
再聞此等天籟。葉向麟心下卻不盈半點喜悅,隻剩滿腹歎息。
他行動中間從未敢抬頭細看,隻餘光偷偷瞥見此人正臉,就已歎為天人。如此金尊玉貴的身子,如此清雋昳麗之人,真挨上三十廷杖,怕是要六月飛雪,蒼天也看不過眼。
聽聞此言,這監刑官卻不知是熱出了一身熱汗,亦或怕出了一頭冷汗,一麵形容猥瑣的擦著額上不斷滲出的汗珠,一麵四下打量,隻不肯開口下令。
廷杖依著朝律,自然應該是剝了衣裳,以粗麻繩纏在條凳上,命人按著,著實狠打。但這可是獻王殿下,本朝最得寵的皇子,最有望問鼎至尊的貴人。誰敢得罪?
倒是獻王不見他動作,徑自略揚了揚頭,如同等著侍女來服侍寬衣一般漫不經心的略一展雙臂,“楊大人是要讓本王自行去衣?”
監刑官連連躬身道得罪,命了人上前替獻王除去朝服冠冕。
這般炎熱時節,獻王卻依著禮製穿了整整六層衣裳,冠帶束掛半點也未落下,上前伺候的那兩名旗使一名小心翼翼的拆解他束發的玉冠發簪,一名抖抖索索的替他解衣袍,又一旗使被監刑官嗬斥前去替他暫收冠袍,活生生將這幫子平日裡凶神惡煞的朝廷鷹犬變作了他的家養奴才。
待到隻剩一身玄色中衣時,他便垂了手,垂眸略瞧了眼身前瑟縮的各人,那幫督察院旗使本就沒那豹子膽叫他赤身受刑,立時各個如釋重負、作鳥獸散。
監刑官更覺獻王殿下已是給足了天大的麵子,連連又念得罪,不等獻王開口,便喝走了拎著麻繩打著也不敢上前的太監。
獻王卻也並無意為難這班奴才,徑自走了去俯身伏在條凳上,因無人敢上前,自然不隻是綁縛,按住也一道免了。
好在慕青今日並不司刑,葉向麟便自顧一旁侍立著撐場麵。眼瞧兩名差役一左一右,執了寬厚的朱漆栗木長杖,攜風砸下,不忍直視,側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