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向麟從善如流,放下床前厚厚的簾帳,替他遮掩好下午正烈的陽光,領了阿苑下去。
出了門兒,阿苑便有些納罕的小聲說,“獻王……是真的失憶了?”
葉向麟搖頭不答。
“獻王昔年兼掌督察院,略分出三分心神,就把那些個威風八麵、殺人無算的指揮使收拾的服服帖帖。兼掌三年間,冤假錯案、舞弊枉法、濫殺無辜是極少的。禦下寬嚴相濟、處事賢明得法,上下無不服。這樣的人物,失憶失智若此,我是不信的。”
葉向麟側頭瞧了一眼什麼話都敢說出口的侍女阿苑,又是搖頭。
等走到了庭院空曠無人處,葉向麟才低聲開口,“今日陛下給我傳了手書。‘瓊林性癡,怎忍捶楚’,原來他也知道這個弟弟,素有些癡氣。”
阿苑輕笑,複輕歎。“陛下原是假借關心獻王來警醒爺。這府上,到處都是耳目。爺卻隻抓著這個癡字不放,我瞧著爺才是癡呢。”
“適才……恐怕是叫他想起了以前貼身伺候的那幾位婢女,靈珺、綠蕪、妍曦、霜竺之流。是以他提出了見見你,聊以慰懷。”
葉向麟淡淡的開口,對於獻王殿下近身伺候的這些仆從,他竟是如數家珍,記得一個字也不差。
阿苑歎息。
“獻王府上的,如今自然是流放的流放,發賣的發賣。靈珺她們自幼服侍獻王,也算跟著獻王享儘過尊榮,必不能善了。唯獨綠蕪本就是禦苑歌姬,二少爺也曾為他大打出手過的,隻是獻王強勢奪了去。
如今既然要放出來了,買來給二少爺做侍妾也是好的。不過綠蕪乃是第一流的美人兒,冠絕金陵,多少人都盯著,換做過去,想要得手並不容易。好在爺如今今非昔比,乃是我大齊第一名臣,隻要有心要買,就一定買得來。”
葉向麟搖搖頭,“禮部侍郎郭奉曾想討霜竺做側室,一個婢女,給三品命官做側室,已是高抬。他卻給郭奉正妻送了封休書,攪得郭家後院起火。叫綠蕪做隅清的小妾,是怕氣不死他。”
“今時不同往日。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獻王,爺也不是小小的司庫。落到國公府,可比發賣流放好上千百萬倍。”阿苑畢竟是見過葉隅清一身鞭傷抱著酒罐子哭嚎綠蕪的淒慘形狀的,很想替他多說幾句。
葉向麟到底是軍伍出身,心如鐵石,哪會為幾個女人的生死或是胞弟的春夢動搖。不多時便放下了這點感傷,搖頭拒絕。
“不眼見著,就不痛苦。不記起來,便不難過。有些東西不戳破了,才可以太平度日。”
......
大齊無戰、荒、反時五日一朝,葉向麟解禁的日子,正逢五日一期的常朝會。這早朝他原倒也是沒資格上的,但偏偏他祖墳上冒青煙,連連越級受封,平步青雲,官拜一品,這朝會便再無論如何拉下不得。
是以他雖然十分的戀戀不舍,也不得不漏更天就從楚鬱的床榻前走開,又有些放心不下,便跑到葉隅清的寢居,把將將入睡的可憐弟弟晃了起來叮囑一番,爾後正了衣冠,坐著馬車,碾著厚厚的積雪向皇城而去。
皇城巍巍,明月皎皎,白雪皚皚。
到得下馬碑石前,已近卯時,葉向麟假寐之中聽聞鼓聲,便掀了轎簾,入目便是巍峨聳立的太和門。
太和門乃是百官早朝必經之地。左立下馬碑,右陳功名碌。太和門前後,各有兩隊掌燈太監在浩浩雪夜裡,秉著長明燈,垂首候著各位來朝覲的文武百官,為這巍峨黑暗的長夜,潑上一層熹微的光。
十五歲的李瓊林,獻王殿下,便是在功名碌前,一劍斬了嚴世瑞!
那時日正是七月盛夏,寅時已有些微天光,獻王受罰禁足期間,不乘轎輦,不攜侍從,孤身匹馬而來,腰懸一柄青龍寶劍,在功名碌石碑前,默默等候了嚴甫嚴世瑞一個時辰。
期間秉燭的太監、巡視的禁軍,朝覲的官員,凡見獻王者,無人敢言,無人敢問。
是夜,正是受獻王彈劾被貶的嚴甫嚴侍郎,得剛誕下五皇子的庶女蒙陰,獲皇命起複,入朝受封的好日子。
可嚴世瑞剛懷著激動的心情下得馬車來,獻王便一言不發的走上前去。
昔年廷上痛斥奸邪,他已將滿腔憤慨痛陳皆儘。是以,當夜他一個字也不曾說出口。他僅僅是拔出長劍,當著掌燈太監、執事禁軍、朝覲諸臣的麵,功名祿碑前,一劍封喉,極痛快的了結了這個奸臣的命!
血濺在功名祿碑上,也濺了獻王滿身滿臉。
獻王收劍,並不理會在血泊中苟延殘喘的嚴甫,更不在意周圍的私語和畏懼目光,俯身瞧了數眼功名碌上鐫刻著的無雙國士、千秋功臣銘文,冷哼一聲,直起腰來,帶著滿身鮮血,振袖而去,一應官員、禁軍、侍衛,竟無人敢攔。
世人皆道二皇子擅武,征戰四方,威名赫赫。三皇子習文,瘦弱多病,長居宮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