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父無母,狂祚浪徒。”
李懷璋指腹在花蕊上狠狠一撚,點點殘紅飛入白雪之中,瞬時散去。隻是看他神色,倒也沒有動怒。“他今日可有上折子。”
“尹大人參了葉大人一本。”
“說的不是這個。”
“小林大人上了封奏折。被徐首輔票擬了。”
“徐徵是特意看了他進的折子。”李懷璋緩緩道,頓了一頓,“將那折子拿來。”
侯辰不敢妄議首輔,隻是依言取來奏折。
隻是個平平無奇的謝恩折。這樣純粹的廢話文學,按理來說,徐首輔代為票擬了,皇帝也不必再看。
這封奏疏寫得一手好正楷,字字端正,克禮恭謹。和昨夜獻王、王太傅全然是不同的一套筆體。
“奏為叩謝天恩事。
竊奴才至愚至微之人,蒙萬歲天地隆恩,賞授亞中大夫。
今日進奏,一問陛下安否。
二問,俸祿幾何?何時發放?”
李懷璋盯著最後一句,一時無言。再看徐徵的貼在奏疏上的票擬,“小林大人家境清寒,臣僭越,自支了他兩吊錢。”
他沉默半刻,才再問侯辰。
“徐徵特支了銀錢給他?”
侯辰應聲,“是。”
李懷璋從鼻腔中噴出一口氣來。
侯辰察言觀色,小心說道,“小林大人領了銀錢,歡天喜地的下了職。同路過的葉大人一道走了,聽說逛集子去了。”
......
本朝的工作時間談不上太長。申時剛過,六部職司不算太繁忙的臣子便紛紛下了職。
類似翰林編修這樣清貧的文臣,下了職大概是去做些兼職,賺些外快,維持家用。徐首輔出身鄉野,家中薄無積蓄,當年剛任職翰林編修這樣的清水官員時,便是靠潤筆費度日。因此,翰林院、六部的文臣們倒也不以出去兼職賺錢為恥。
不過徐徵而今身居高位,自然早不可同日而語,他人還未走出內閣的庭院,已經有一輛豪華的轀輬車在門外等候。管家、仆從、婢子,排場氣度,皆是本朝一流。
徐徵上了轎,卻見著了腆著一張臉,坐在一角衝他微微一笑的何青崢,一時失語。
“許久不見吾妹。”對方簡短的介紹自己的來意。
徐徵自然不好趕他下去,隻能由得他去。
他的結發妻子顧氏,是他的同鄉。世代務農出身,皮膚粗獷,性子急躁。他早時科舉艱難,他的發妻便多做了幾份工養家糊口,供養他讀書。
許是早年過度勞累,等他做了時任裕王的先帝的講師,升任五品學士,有了些實權,日子好過起來了。顧氏卻因積勞成疾,生了一個女兒後一命嗚呼了。
他當時雖然有起勢發跡之相,但也不算什麼高官勳貴。想要再娶個高門貴女續弦,也要說是癡心妄想的。但他當時的老師,時任禮部尚書的何毅卻願將自己的女兒下嫁給他。
何氏年輕貌美,出身高貴,端莊守禮,性情和順,並不依仗娘家的勢自矜,恪守繼室身份,對待顧氏所出的大女兒也是十分恩厚。
他夫妻舉案齊眉,十分恩愛,養育了三兒一女。何毅作為禮部尚書,對他的官途,亦有頗多匡助。
所以他對這個妻兄一貫十分尊重。雖然他這個妻兄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幼便被溺愛,頗有些天真愚鈍,時常有些驚人之舉,他也是儘量維護,儘了自己的本分的。
到得府上,何氏自然是欣喜。
將已經十分豐盛的筵席,擺得更有二十分。
“這事可就如此揭過了?大理寺那邊又如何收場?”何青崢運筷如飛,與徐徵席間閒談。卻是想要從徐徵處,聽一聽裴弘那邊的進展。
不料卻被徐徵打聽了一番。
“那個小林大人,很有意思。你以前常跟著獻王,可見過這人?”
何青崢停箸搖頭,“他不是葉向麟的故交親戚麼?一個出身微寒的讀書人,怎麼就和獻王有關係了。”
乾清宮東暖閣裡那段‘賣身葬父’的佳話,早就傳的滿朝皆知。今日葉向麟如同個影子一樣綴在禮部,還替他出頭打架。這兩人的風流軼事,可能就要成為一些兼職寫畫本子賺錢的翰林編修的新題材了。
徐徵麵色不改。
“宴知,”他喚了何青崢的字,叫得後者一下子端坐起來。
“我當年求學時,闊白好紙寫字,要花費一石糧食。顧氏縫補漿洗到半夜,也賺不來一遝公文紙、一隻好寫行楷的紫毫毛筆。粗糲又洇墨的素紙,最劣等的羊毫,我都是簡省著用。劣等羊毫筆,也要五錢。”
何青崢麵露難色。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講起這些早年舊事。
何氏卻情感豐沛,一時紅了眼眶。隻道徐徵的不容易。
“我赴元都城科考,盤纏有限。擺了攤子賣對子,卻買不起時下風靡的花箋紙。還是一個官家小小姐,拿著糖葫蘆轉磨到了我的攤子上,讓帶她出來逛的仆從回府取了好紙、好筆來。讓我開了張。”
何氏聞言,低頭略紅了臉。
何青崢倒也知道此事。當時他這個妹妹才七歲,管家仆從們帶著去逛花市,沒買什麼孩子玩意兒,倒是買了副字回來,說寫字的是個神仙樣的大哥哥。
“我第一次用花箋紙和紫毫,掌控不好力道,寫的很不像樣子。”徐徵看一眼何氏,眼底也帶上幾分笑意。如今他鬢發斑白,何氏也青春不再。
但如今走過半生,回想起當時燈花如晝,一個拎著糖葫蘆,桃麵粉腮的小姑娘站到他的攤子前的光景,還是彆有一些滋味在心頭。
何青崢沉默了。
“宮內用的是上好的砑光箋紙,一個出身寒微,沒碰過宮中用筆墨、紙箋的寒微讀書人,能頃刻臨摹出獻王的筆跡。寫一手沒有五六年功夫,不花費百石練不出來的行楷和章草。你覺得合乎情理麼。”
“我也不曉得其中的內情。”何青崢顧左右而言他,“奉鄢此言有理。恐怕此人身份並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