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都來兩字,既生身,有死相臨。
知念木裡過早的理解了這句話。
或許這麼說並不嚴謹,因為過早這個字總會帶來些歧義。就像大人總會認為小孩子懂什麼死亡,他們更喜歡離開這個詞。
當時的知念木裡也是如此,父親去世了,母親隻是和女孩說他去了遙遠的地方。
於是在知念木裡眼中,葬禮也變成大家都不喜歡的一個聚會,沒有花花綠綠的衣著,大家都穿著一身黑,甚至會說著話時自然的留下一兩滴眼淚,其他人也不會用“這人怎麼這樣毀氣氛”的眼神瞧她,而是殷切的關心安慰,安慰著說不準也會留幾滴淚。
這也是這個聚會的獨特之處,大家是可以哭出來的。
知念木裡想,她是喜歡這種聚會的,因為隻有這個聚會上大人才不會都掛著那種甚至醜陋的笑容——大人們管那叫作笑容,即使在女孩看來那不過是眯起眼睛,在臉上擠滿了皺紋的動作。
一個被稱呼為舅舅的人,知念木裡清楚記得在這個特彆的聚會之前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和彆人一樣穿著黑色的衣服,有些大,衣服的不合身讓他看起來有些局促,隻有在彎下腰和她說話時那種古怪的感覺才會減少,露出頗為巧妙的笑容,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輕快,可知念木裡還是聽出了他刻意之下的迂訥。
他告訴女孩,“想要爸爸跟著一起回家嗎,那就在回家的路上偷偷回頭看一眼吧。”
然後被走在一旁的一個婆婆打了一拳在肩膀,婆婆小聲嘀咕著“不要教給孩子這些奇怪的話”,然後回過頭苦笑著讓我不要聽,都是開玩笑的。
知念木裡是個聰明的女孩,至少她一直被爸爸誇讚聰明,她覺得如果這隻是玩笑話婆婆是不會這麼嚴肅的。
她覺得這些人一定是在瞞著父親做些不好的事,不想父親這麼早回家。於是跟在母親身側回家的路上,知念木裡偷偷回了頭,不敢讓彆人發現又迅速轉了回去,怕覺得不夠又偷偷回了一次,還做作的大聲叫喚,說些“啊走得好累的話”來放慢腳步,怕總是慢半拍的父親會跟不上來。
一路上,知念木裡想過很多次,那個舅舅會不會真的是在騙自己,越想越低落,甚至也開始抱怨起那個看起來不太穩重的男人。
就這麼跟著母親回到家,站在玄關處,借助換鞋的動作再次回頭看了一眼。
什麼也沒有。
知念木裡知道自己被欺騙了,氣得把鞋胡亂甩飛,母親沒有像往日那樣責怪她,她似乎完全沒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像幽靈一樣飄進了門,將懷裡的小盒子放在了父親照片的麵前,說實話那張照片拍的一點也不好,顯得父親有些嚴肅,他明明是個會開很時髦玩笑的人。
隨後母親慢慢滑倒在桌前,肩膀微顫,還是女孩自己害怕後續被母親責備,又跑回來老實把鞋撿了回來。
很長一段時間裡,知念木裡都不敢再提起父親,也不敢問些“爸爸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的話。
因為每當這時母親的心情就會很糟糕,她那張化著精致妝容的臉先是會變得扭曲,幾乎用吼的方式讓自己閉嘴,像是嚇人的猛獸,然後是後知後覺的沉默,再慢慢用手捂住臉跪在地板上,隨後一邊用手臂將自己攬進懷裡一邊泄氣的快要哭出來似的說著對不起。
吃過晚飯,母親坐在父親的照片前,她的背影看起來非常瘦弱,她似乎又在哭,這幾天一向如此,知念木裡看著,也覺得很難過。
反複一兩次後,知念木裡再也不敢提了。
猶記得上一個這樣成為禁忌的人,還是外祖母,那個喜歡給我好多好多糖果的人。
比起祖父祖母,知念木裡當然會更喜歡外祖母。
很簡單的理由,外祖母喜歡她,會親親她,抱抱她,會牽著她到處玩,給好多好多糖果,兩隻手都捧不下,隻能揣進口袋,所以每次知念木裡都會穿著有好大口袋的衣服去外祖母家裡。
不過這些事已經離開得太久,變得記不清楚。
而祖父祖母不喜歡她,每次見到自己和母親都會冷著臉,怎麼也不肯笑,看起來很嚴厲,守著很陳舊的規矩,知念木裡每次去都會感覺不自在。
可是,關於死的概念卻是從祖父祖母口中知道的。
在母親去世後,他們告訴了知念木裡什麼是死亡。
大約是一年的時間,母親死在了家裡的浴缸裡,是知念木裡第一個發現的。
當時知念木裡在公園和同學抱怨著家裡糟糕的氣氛,突然有些走神,覺得整個人有些輕飄飄的恍惚,幾乎下意識的,女孩看向了家的方向。
雖然記憶模糊的像是女孩的錯覺,可當錯覺重現又無比清晰的成為了記憶,那是種父親不見前同樣的感覺,而理所當然的木裡又斷定在外祖母不見前也有了同樣的症狀,儘管那時候她還很小,所有的記憶點都是一把捧不下的糖果。
她開始往家跑,就像電視劇裡那樣,扔下夥伴的呼喚朝著自己想要的目的地去,這樣做一般是能拯救什麼的吧?還是更多都去晚了一步。
木裡越跑越快,慢慢的腦海裡隻留下了晃動的視野和砰砰的心跳聲。
打開家門時,幾度鑰匙對不準鑰匙孔,半天才打開門,連鞋都沒脫,木裡一邊喊著媽媽,一邊在屋子裡到處跑。
最後木裡發現了在浴缸裡睡著的母親。
當時母親穿著她最喜歡的那條裙子,據說是父親買給她的第一件禮物,後麵即使穿不進了也舍不得丟掉,一直掛在衣櫥裡最顯眼的位置,時不時就會拿出來比劃一下。
而如今消瘦了許多的母親穿著剛剛好。
她頭發散開,和裙擺一起在水中像水族館裡見到的海藻和海帶一樣飄動,浴缸裡的水也是好看的粉紅色,母親的身體就像放在了油鍋裡,慢慢變得透明,最後隻剩一個白色的影子漂浮在水麵上。
木裡覺得母親肯定累壞了,才會在浴室裡睡著,她端起架子想像平時母親不許她不擦乾頭發就往床上去時嚴厲的模樣,可是母親睡得太死了,怎麼也叫不醒。
她隻好把水放掉,免得一直泡在涼水裡的母親會因此生病,可是沒有母親配合裙子脫不下來,就隻好先用毛巾把頭發包住,又在身上蓋了條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