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世如夢 u-u(1 / 2)

大綱.番外.預告片 抹非 11656 字 2024-03-30

我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還是他。

它。

燕梁的雨歲歲下不到頭。

碼頭上停泊的一列列漁船蒙著滴水的油布,連綿數個早晚的雨細得像梁上燕的秋毫,輕顫著把清晨的天光飽蘸成滿城的白。

半邊小辮的孩童扒開船艙的青簾探頭哇呼了聲,又被一隻長滿粗繭的大手按下頭,係著藍圍腰的女主人手起梳落,臉皺得像要被剃頭的縮頭娃娃大著膽子虛睜開眼時,另外半邊披散的頭發也紮作了朝天辮,而阿娘的背影將好在抖開苔蘚一樣的漁網。

左鄰右舍都有了瑣碎的聲響,一戶打漁人家住一艘船,大抵是如岸上的人般稱為鄰舍,學堂的先生好像這麼教的。新的一天他們醒了,為了重複舊的一天,陰差陽錯間或稍稍不同,阿娘就在和走出的鄰舍問早,話裡不時說自家孩子頑劣,不該吵醒了大夥兒。

白披風的人跳上一葉小舟。

常見的日子猶如靜止的沙畫,劃過的白色弧度便格外大,仿佛一串沙中牽線而起的白貝,孩童的目光不由隨之而動,看到披風兜帽下的黑發,還有一小截秀氣的下巴。

“相思相憶坊。”舟夫方才點好一袋水煙,今天的生意卻來得太早,客人的問語清如朝露,“去嗎?”

“往常是不會去的。”舟夫一撐竹篙,水道曲曲繞繞,“燕梁一等一的銷金所,一等一的門麵,紅綃三尺一擲千幣,平時都是隔河相望,若非今日貴客您上來。”

“我?”

客人不解。

“情天孽海,布道碣石——這話我們大覺朝曆代相傳誰人不知,貴客可是身懷碣石的布道使,連這燕梁邑的邑長見了都要三迎九拜。”舟夫嘿笑的嗓子洪亮,“我這小舟自不會被攔在三裡河外。”

他口中的說法過於誇張,尋常人頂多對布道使敬而遠之,客人心想不招惹才算慣例,有所謀求的熱情依人而定。

“紅綃三尺,拒人三裡。”客人宛似諷諫的言官,隻是語調平淡,就不帶任何旁的情緒,成為如鏡照影的複述,明鏡不染塵,但也冷,於是呈現出疏離的涼薄。

“哪兒喲,拒的是我這號人,花不開錢,還這副樣子。”舟夫抬手一放一收的空擋,拍了拍肩上的破舊蓑衣,努嘴搖頭出笑臉乾瘦的褶子,嗓子壓得像算命的神神鬼鬼,“不好看。”

客人那邊無何回應,舟夫的頭皮卻忽地發麻,像被什麼怪東西盯住了,猛地抬眼的一瞬間,隻看到已經低垂的兜帽頂端。

“什麼算好看?什麼不算?”客人重新開口,竟然是在困惑,“我認不出來。”

察覺到這人是在依言分辨,舟夫反而有些局促了,回避著捋下蓑衣毛躁的邊,把最明顯的破洞蓋住,這才爽朗地哈哈大笑兩聲。

“客人聲音聽著年紀小,小女娃呀,以後就該知道了。”

舟夫一手撐著青黃交雜的竹篙,一手曲起食指和拇指,擱在嘴邊吹響口哨,幾隻伏水的鸕鶿撲騰飛起,棲足在哪家烏篷的漁船上,嘔出活蹦亂跳的蒼鱗小魚,引得他鞠身拍膝連連發笑。

客人隨之去看這一幕,隻聽見又有人吹哨,慢悠悠的,可有韻律,像一支悠長的歌,從遠方的水線傳來,一隻白鷺翩翩然周旋,由遠及近浮落而涉去。

她的眼底並來相鄰的舟,舟上有一把傘,燦白如銀,點赤清豔,不過橫斜收攏,想象不出遮雨時赤紋的形狀,或者說殺伐之時,拔出傘柄裡藏的劍,傘麵也許用來擋血,那更沒法看清了。

是把兵器。

客人無心之中判斷。

“阿公起得早欸。”劃舟的是名戴著緋紅箬笠的少年,寬大帽簷下的金繡素紗遮蔽上身,但說起話來同哨曲般悠閒活潑,全然沒有故作神秘的姿態,“方便問下斑竹林往哪走嗎?”

“斑竹林?”

舟夫臉色悚然一變,“那可是禁地。”

“禁地周圍最宜賞玩嘛。”對方眨眼間捧出滿懷卷軸,許是嬌生慣養出來的,不懂何為受挫被拒,不由分說地耍起賴,但讓人生不出惡感,隻像在不知疾苦地撒嬌,“前人好多遊記寫著呢,朝觀紫雲暮聽竹泣,我來燕梁可不能錯過。”

原來是個遊訪名勝的煙霞客。

“毛頭小子。”舟夫表情和緩了些,蓑衣下的手臂揚起,“往北邊去,遠遠看就行,切莫犯禁。”

“有勞。”透過刺繡紗料所見的輪廓,是那少年憑空把卷軸收起,顯然他有罕見的芥子法寶,還在劃離時背手又擲來物什,語中哼笑像得到滿意的飴糖,“早春冷寒,請二位用早點。”

客人看著落在懷中的早點,伸手解開綁著大箬葉的棕櫚繩,裡麵是一雙竹筷,一段冒著熱香的竹筒飯,竹上都鎏金,顯出幾分巧匠的奢侈。

“一看就是東街那家大酒樓的,手藝出了名,生意白天黑了都有人。”舟夫仿佛有與榮焉,又心有戚戚焉,客人費力而專注地辨彆,覺得混雜的這些情緒都很奇怪,隻見他把手上的的那份放下,用舟尾槽中的乾糧捂嚴實,“拿回去給我家娃嘗看看,她有幾回放學在望,問她又說不想要。”

這裡符合感人的親情橋段,單調不複雜,她鬆了口氣明白如何理解。

“嗯。”客人僅給一個回答,內容匱乏至極,像竹篙一上一下,難免會讓氣氛無趣,好在舟夫見的人多,這點兒冷淡不算什麼,反而容忍他侃開的才少見。

“你說謊了。”

客人下一句來得突兀,想法倒還是直接切入,“斑竹林在南邊。”

“北邊有處崖,要看景色,那兒好望見。”舟夫卻為拆穿的小伎倆自鳴得意,“多大點兒的孩子,不曉得天高地厚,彆讓他莽撞進去喪命。”

“他不是常人。”客人歪頭抬手去碰,發簪墜下了三枚咒珠,一綠一紅一黑,綠的翡翠,紅的瑪瑙,黑的,就是她的碣石。

“看得出來,碣石麼,那孩子估摸也有,可斑竹林有去無回的人裡,有碣石的不在少數,攔一個是一個,不提不提。”

舟夫擺擺手翻過這樁事,好奇地探看三色石頭,“小女娃,我聽說情天仙門的碣石,顏色會越來越綠,仙首之石綠如藍,孽海魔門的碣石呢,顏色會越來越紅,魔尊之石紅如玄,歸宿雖是上天注定好的,您這卻看不出定的哪枚珠子。”

“紅的。”客人就道,“怕嗎?”

“怎麼會呢,您前些日子和您的師兄來,我們邑長大張旗鼓地接待,臉笑得跟什麼似的,他就愛結交仙門的布道使,對魔門中人的態度隻會像哭喪,我猜啊,您的碣石是那枚綠的,在仙門裡有門有派。”

舟夫以為她在開玩笑,又有了闊論的勁頭,畢竟乾這行的一項樂趣,就是從南到北誇誇其談,臨末化作一聲開悟的感慨,“但其實話說回來,布道成仙道使也好,魔道使也好,我看好過的都不多喲。”

可惜沒等來如蒙指點迷津的聽眾。

“無門無派,不布道。”

客人一口一口地吃好飯,施法將竹筒燒成清灰,用大箬葉包好再纏上,起身望向不遠處的玉簷歌坊。

“阿公。”

她突然叫了聲漸漸不說話的舟夫,問出一個與此情此景極不相乾,但在大覺朝真正人儘皆知的名字,“你覺得竇希聲好看嗎?”

“竇希聲?客人您難道是說,上雲邑的皇城裡的那位,我們大覺朝的公主竇希聲?”

舟夫不禁失笑,竟有些心驚肉跳,明明達官貴胄的各種軼事,好的壞的這般那般,街坊茶館多少都會閒談,反正談論的中心遠在天邊,而現在他看著那件白披風,卻好像在目睹凝結的冰,側立舟首的客人獨自遙望,正與傳聞中的公主對峙得那麼近。

“這怎麼好說。”舟夫感受到暗流湧動,老道地先把自身保全,“我也是道聽途說,道聽途說哈,公主冰雪聰明,傾國傾城,未來權掌三十六邑,但好不好看,我本人說不出個所以然,您要是有緣得見,來告訴我這粗鄙之夫才是,是,謔是,客人您看,三裡河,相思相憶坊到了。”

三裡河的畫舫笙歌到天明,留下滿船衣酒錯亂的殘局,燈旗潦草地停在水碼頭,後麵的坊市種滿火紅的刺桐。

一竿鑲藍的青旗歪斜旗杆,旗麵呼呼地翻湧若浪,上頭皺巴巴的刺桐繡樣,也從慵懶變得張牙舞爪,舟夫這時發現風很大,吹掉了白披風的兜帽,黑發如漆的少女眉眼美好,仿佛三裡河夜晚燈火靡靡的倒影,如夢似幻但一吹即散。

“是麼?”

幻影般的女孩如在囈語。

舟夫像怕打破什麼,局促地握著竹篙,一時不知怎麼答話。

“我見過……她。”女孩意義不明地停頓,好像那個字非常奇異,“見過很多次。”

那片畫麵變成河上雨落的漣漪。

“滴嗒——”

第一千零一次。

阿菩默數雨滴打在窗台的次數。

“十七分鐘,咳,我是說,一刻鐘。”識海中傳來提醒的女聲,“宿主,以原定的時間線分析,從得出的最佳攻略來看,你該在昨晚就去相思相憶坊,阻止你的師兄與玩家相遇。”

“噓。”

坐在窗台上的少女豎指唇邊,披頭散發搭著外套,絲毫沒有收拾出門的跡象。

“好,就算放棄最優解,穩妥起見,你也該回歸原劇情,伺機破解玩家的行動。”

女聲隻靜了一下,繼續曉之以理,“而不是在這處旅舍乾坐。”

“蠢貨。”

阿菩終於嗬笑了聲。

“你在說我?”

對方似乎初次被這麼評價。

“係——統——”阿菩輕巧地拖長聲調,“對嗎?”

“對。”

係統重複了一遍身份,“我是與宿主綁定的戀愛係統,負責協助攻略四名遊戲角色。”

“怎麼稱呼?”阿菩問,“係統聽起來和樹、花、草一樣。”

“超出預案的情況,我和你待了一晚,等來的卻是這樣,唔,無關緊要的問題。”

係統一直表現得指揮若定,難得如此時般顯露出遲疑,“叫我777就好,數字7。”

“三個七,三七。”阿菩一口落定今後的稱呼,“三七,你真蠢。”

“宿主不要無端統身攻擊。”係統調整回協調的狀態,“勞煩請告知你的心理動機,否則我們會持續無效交流。”

“一次遊戲四個周目,一遍遍見那四個人,終於有一回我醒了。”

阿菩像在哼著繞口的兒歌,“可依然不止一次。”

“你的意思是?”

係統被打得措手不及。

“我不是第一次有係統了,也不是第一次有全部記憶,所以你猜你說的這些辦法,在你出現之前的回檔裡,我有沒有一一試過。”

阿菩的指節輕扣冰涼的朱框,隨著雨打窗台的滴嗒滴嗒,抬起的眼眸幽深得空洞,“都沒用。”

她的眼瞳是濃烈到極致的綠色,濃烈似墨,宛如深邃不見底的黒潭,新月照下碧波粼粼。

“阿菩,你很好,但——”“你在念什麼?”

窗台前伏案假寐的少女支額坐正。

“複盤。”識海裡的係統無精打采,“你師兄殺你前說的。”

“我知道。”阿菩在拿篦子梳頭,“但正主不想重溫。”

“恐怕不行。”係統打起了一點精神,儘管態度照常不熱絡,冷淡地保持生疏的距離,但在引導的方麵儘職儘責,“除非你和我更改劇情。”

“攻略他們?”阿菩把倒扣的銅鏡翻麵,半夢半醒地照著挽發,BE了四次結局回檔之後,這個叫777的係統綁定了她,持之以恒地等她接受任務。

或許是太不清靜的緣故,讓她這幾天休息不好,影影綽綽地夢見了什麼,一夢醒來總是很疲倦。

甚至沒了起初要不是777強製扣押,她絕對會先去找師兄捅一劍的衝動。

“看你的意願。”係統又有些沒精神了,“我隻負責提供可以提供的幫助。”

“可以提供是指——”

“必須和戀愛攻略有關。”

阿菩默然拿起三色咒珠的發簪。

碣石上裂開怵目驚心的細縫,碧汪汪的靈氣使碣石漸如翡翠,卻又一刹那悉數從裂縫潰散。

阿菩痛得悶哼,鬆開發簪,緊抿發白的唇。

“碣石與你的魂魄相通,也許是回檔時的意外,讓你的魂魄受到損傷。”係統看不太下去,“沒用的,不要再試了。”

“用不了法力。”阿菩閉了閉眼,“自與廢人無異。”

係統覺得哪裡不對,禮貌地表達了存在:“我也不會用。”

阿菩歎氣:“所以你廢。”

係統:“……”

“在我的專業方麵。”係統強調自己的作用,“我是專業的。”

“可有件事要是辦不到,你的專長便毫無施為。”

“哪件事?”

“活著。”

係統一怔。

“我得活著。”阿菩的語氣冷清無情,不像是看重生死,卻又的確在說那兩個字,“我不管什麼攻略,對上他們四個,先談生死,才論風月,否則隻管給我收屍。”

係統沉默地外視。

她烏黑的睫毛下水汽朦朧,那是閉眼時沒忍住的淚光,冷冷清清更如同倔強,係統忽然記起看過的資料,這畢竟是才滿十六的小姑娘,還是死了四次的十六歲,青澀又悲催。

況且那四個人下起狠手,係統評估了下,百分之四百高危的棘手。

“哐當。”

一把雪獒白的槍械掉落在桌上,槍管優雅狹長,槍托在光線的折射下,似乎鍍著幽幽的藍,如惡兆的磷火。

“武力值是要加點。”係統介紹申請的裝備,“SC-TM37。”

“阿思…塞…剔呃麼三七。”

阿菩隻咬準了最後兩個音,“長得像機關城的魔靈銃。”

“Trees係列研發方向不成熟,武器外形偏向保守複古,即使這款由雪地公司近年生產。”係統在識海裡投放新手教程,回想剛剛慘不忍聽的發音,一邊同意她的看法,一邊誠心誠意地給出建議,“你可以換個讀得通順的名字。”

阿菩有修道的底子,底子壞掉了,還有超常的天資,領悟力自然不差。她看完說明書,想了想,調試好槍的檔位和數值,取出一柄劍置放於案,瞄準。

“木難級的法寶,堅硬不同凡響。”係統一掃描就明白有多貴重,“當靶子未免大材小用。”

珊瑚木難,尺璧寸陰——法寶的四品級劃分如此,凡兵到法寶本就如隔天塹,珊瑚級到寸陰級更是越來越珍貴,寸陰級的法寶世間持有者罕見。

“師兄送的。”

阿菩言簡意賅。

“……”係統領會了中間的曲折波瀾,“但是這個係列沒有完整環境測試,實際操作的效果估計不會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