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和她 我是一棵海棠樹。在我還是一棵……(1 / 2)

我是一棵海棠樹。

在我還是一棵小樹苗的時候,我是沒有靈智的,我不知道我在哪兒,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棵樹。

我遵循萬物守則,順應自然生長。

可我沒長多久,就被幾滴水,喚醒了靈智。

雖然開了靈智,可我依然是一棵海棠樹,我不能說話,也不能聽懂人的話。

除了,一位姑娘。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我從開了靈智的那一刻起,我就能聽懂這位姑娘說的話,甚至在她沉默的時候,我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隻要她在這個庭院裡。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安靜的世界突然喧嘩了起來,有兩個聲音一直在我耳邊叫嚷。吵死了,死的都被吵活了,然後我就活了。

我不耐煩的“睜開”眼睛,其實也不算是睜開眼睛,畢竟我沒有眼睛,但按照你們人類的說法,不睜開眼睛是看不見的,所以我隻能用睜開眼睛來類比了。

如果說,在睜開眼睛之前,我的心情還是不耐煩的話,那麼在我睜開眼睛看到了眼前的這位姑娘的時候,我的不耐煩就通通消散了。

我就看她一眼,就覺得這世間再也不會有這麼美好的景色了。

儘管她是我開了靈智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可我有一種來自樹的直覺,我再也不會見到比她更好看的人了。更好看的樹也沒有。

那一天她穿著竹青色的長裙,頭發是隨手挽的,很隨性。額邊有幾縷碎發垂落,還有些許的汗珠附在額頭上。她一雙好看的杏眼正笑意盈盈的看著她對麵的男人,她嘴角微微上揚,說:“沒事的,就是一道劃傷而已。”

那個男人說了什麼我沒聽懂,但能看出來他似乎很關心這位漂亮姑娘的手。因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姑娘的左手,麵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哦,他的手還一直拉著那位姑娘的左手。

我不喜歡他。

所以我不看他了,我看姑娘的左手。

那位姑娘的左手食指被劃傷了,還在往外冒血。

可能是那位姑娘說她不疼,我恰好能與她共情,她此時此刻,是真的不疼,相反,她很開心。

所以我不知道,流血受傷是會疼的。

所以我不知道,人類失血過多,是會枯萎的。

那個男人又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我的好看姑娘說了一句:“好。”

接著我就看見那個男人和好看姑娘各自拿著一把劍,一起離開了庭院,進屋了。

我的世界安靜了,耳邊隻有簌簌風聲。

這就是我和她的初見。

我開了靈智之後的那幾天,總能看見她,以及,那個討厭的男人。可是幾天過後,那個男人就不見了。我沒有再看見過他。

我記得那一天,那天天氣很好,太陽暖融融的,照在我的葉子上,很舒服。她就坐在我的對麵,什麼都沒有乾,就在我麵前枯坐了許久,一直看著我,又好像不是在看我。

直到有侍女喚她,她才有了多餘的話語和動作。她起身,離開了院子。

那一天,她不開心。

因為她不開心,所以我也就跟著不開心了。我看著天上的太陽,突然覺得今天的陽光好煩啊,曬得我不舒服。

那天過後,她的心情好像就好起來了。

隻是沒有那天之前那麼開心了。但也沒有那天這麼難過了。

我看著她在庭院裡看書作畫、念詩舞劍……和以往沒有什麼區彆。最大的區彆,就是以往是她和那個男人一起看書作畫、念詩舞劍,如今隻是她一個人乾這些事了。

我似乎一下子就想通了。原來,要她像以往那樣開心,關鍵是那個男人要在她身邊啊。

我不開心,那個男人隻陪了她幾天而已,而我一直都在陪著她,為什麼她的眼裡就隻有那個男人呢?

明明我才是那個一直在她身邊的人。

哦,我不是人。我隻是一棵海棠樹。我不能和她說話,我隻是立在這庭院之中,日日都可以看著她。

是她陪我的時間久,不是我陪她的時間久。

那個時候,我甚至,不能蔭蔽她。

我太矮了。

我甚至,沒有開過花。

我就在這庭院裡,日日看著她,伴著她,聽她念詩,看她作畫……

日日夜夜,我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我感受著屬於她的情緒,我無可避免的被她吸引,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對她這種近乎貪戀的情緒叫做什麼,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叫愛。我敢說,我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她、最愛她的樹,如果我是人類,那麼我就是世界上最了解她、最愛她的人。

我愛她。

我陪著她看過多少次春去秋來……

我陪著她度過了好幾年。

除了我剛開靈智的那幾天,我能時常見到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後來的夏秋,我沒有見過那個男人。或者說,是每個夏天和秋天,他都不在這裡,有時候,他冬天也不回來。

他有時會在隆冬時節回來,於來年春日又匆匆離開。

在我和她單獨生活在這庭院裡的時候,我知道她是開心的,可是在開心之外,有另一種心緒圍繞著她。

這種心緒很複雜,怎麼會有高興與難過並存的情緒呢?

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情緒,叫做相思。

起初我並不知道這個詞,我是在一個仲夏知道這個詞的。

那天日落時分,她穿著淡青色長裙,頭發規規矩矩盤在腦後,手裡拿著一個信封,徑直向我走來。

哦,不是向我走來,她坐在了我麵前的石凳上,小心翼翼地拆信。

我不知道信裡寫了什麼,我隻知道她很開心。

為什麼,隻是一封信而已。她怎麼會這麼開心呢?

我還在疑惑,就聽見了她的聲音,她笑著念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我不知道這幾句詩是什麼意思,可我發現這幾句詩好像可以讓她開心。

她反複念了好幾次:“此物最相思。”

我依然沒能理解這詩的意思。

可是在那時候,我感受到了她的情緒,她很幸福,可是她又很難過。

所以,這種情緒,叫作相思嗎?

她不再看信,我卻依然在看她。

她抬頭望向日落的方向,金色的餘暉灑在了她的臉上,她對著天邊說:“我好想你。”

我能聽懂這句話,隻要不是文鄒鄒的詩,我都能聽懂。

我也知道,她在想他。

她在難過。

相思,竟是這麼難受的詞嗎?

良久,她才把視線收回來,轉而看向了我。

我這時候看清楚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哭了。

可是她又是笑著的,她對我說:“你都這麼高了啊……”

這一聲,似笑似歎。

是啊,我長高了。

這已經是我在這個院子裡的第二年了。

可我隻在那個春天見過她思念的那個人。

原來時至今日,那個人,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家了。

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她把信收好,轉身走進了屋。

在她離開之前,我讀懂了她的情緒,她不開心,她在難過。

我知道她在難過,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甚至不能陪她說說話。我發誓,在此時此刻,沒有人比我更討厭那個男人了;可我也討厭我自己,因為我也幫不了她。

兩年後的冬天,那個男人回來了。

那時候我已經很高了,我可以蔭蔽她了。等到下一年的春天,我就可以開花了。

那個男人回來那天的景象,我一直都是記得的。

那天一直下著雪,直到晚上,也不見停歇。

那天她難得穿了雪白色的長裙,天氣嚴寒,她還披了一件紅色的大氅。

她平時多穿竹青色、豆青色、多是素雅清淡的衣裙,我是頭一次見她穿這麼明豔的大氅。當整個世界都陷入雪白的時候,我被她的明豔吸引住了,我目之所及,就隻有她而已。

隻是她神色懨懨,我知道的,她情緒有些低落。

她下午從屋裡出來,就一直坐在著庭院裡。起初還有一個侍女給她撐傘,沒撐多久,她就讓那侍女離開了。

我們一人一樹對坐一下午,我在看她,她透過我,在看彆人。

直到日落西山,她終於有所動靜。

她準備起身,可是枯坐了太久,她的腿可能是有些凍著了,剛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差點把手裡的暖爐扔出去,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應該是叫的她的名字。

於是我看見她,愣住了,然後有些不敢相信地轉過頭,看見了她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他們遙遙相望,我知道的,她很高興,十分高興。緊接著,我就聽見了手爐墜到雪上的沉悶聲音,其實聲響並不大,可是現在這個庭院裡實在是太安靜了,於是我就聽見了。

然後我看見那個男人奔著她而來,緊緊地抱住了她,她也緊緊擁住了那個男人。

天知道我看到這一幕有多煩。

可是我知道,她現在很開心,是以往那些日子中沒有過的開心。

可是我又看見她哭了。

上一次她哭,情緒是難過的。

這一次她開心,可她還是哭了。

可是開心的話,不應該是笑嗎?

我很疑惑。

接著我就聽見她說:“我好想你……”

那個男人溫柔地撫摸她的發頂,溫聲對她說了些什麼,但我猜應該也是我想你之類的話。

接著我就又聽見她說:“你會回來怎麼不早告訴我?”、“你吃飯了嗎?”、“你在西北有遇到危險嗎?”……

那個男人緩緩鬆開了她,對她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然後他就牽著她離開了庭院。

我不再能夠感受她的心緒,我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和這世界滿目的白,度過屬於我的冬季的夜晚。

接下來的日子,隻要我能看見她,我就能看見那個礙眼的男人。

他能不能趕緊走啊,我真的很不喜歡他!!!

可是我又知道,如果他走了,她會難過的,雖然不會一直難過,可是不會像有他在的時候那麼開心。

好吧,比起討厭他想讓他離她遠點,我更希望她每天開心。

可是哪怕我也做出退讓了(儘管我退不退讓都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可我還是想這麼說)那個男人還是離開了。

他又走了。

這一次,甚至沒有過完冬天。

他走的那天,她來到庭院,對著我,說了很多話。

她說:“我沒有去送他。”

我沉默。

“也不知道下一次團聚會是在什麼時候。”

她很憂傷。

“近幾年戰事頻發,他作為一國將軍,自然要以戰事為先。”

她在自我安慰。

“我以往,是不信神佛的。我隻信他。他是我心目中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她為他驕傲。

“可是今年,我看到……”她哽咽了一下,接著說:“看到他身上多了好多傷疤……”“我真的很害怕……”

“我期待每一封來自他的信,期待每一個關於西北戰事的消息;可是我又害怕收到關於西北的消息……”

她在……在害怕,在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