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和她 我是一棵海棠樹。在我還是一棵……(2 / 2)

她不再說話了,她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神情肅穆。

她在祈禱,她在虔誠的為他祈禱。

我想回應她,可我說不了話,於是我用力搖了搖我的樹乾,樹乾微微晃動了一下。我的回應她看見了嗎?我不知道。

在冬天,我沒有葉子,光禿禿的枝乾,甚至連聲響都發不出來。

這是我,沉默的回應。

那天之後,她的話越來越少了,心裡總是惦記著遠在西北的那個人。

她不似往日那般開心了。

她不開心,我也不開心。

她不開心是因為她惦記擔憂著那個男人,我不開心是因為她不開心。

我和她都不開心,我們在不開心的氛圍中迎來了我的第四年。

按理說我今年該開花了,可是今年,我依然沒有開花。

我更不開心了,我想著,如果我開花的話,她或許會高興一些的。這樣也算是我讓她高興了吧。

在五月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對著我說:“明年,你就該開花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他一起看。”

可我隻想給你看。

好吧,我知道的,和他一起看的話,你會更開心的。

那我也希望你可以和他一起看我開花。

她在相思與擔憂之中度過了一年,我看著她相思,看著她憂鬱,我無計可施。

我突然理解了她很久之前念的一首詩。她念到:“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相思之疾,藥石無醫。

我想她能夠開心一點,所以我也開始和她一樣,開始盼著那個男人回來。儘管我不喜歡他,可我依然這麼盼望著。

可是今年,他沒有回來。

冬天過去了,我知道今年我就要開花了,所以我每一天都盼著我的花期。

我覺得我開花了,她就會高興一些了。

她的確因為我開花高興了,可好象又不完全是因為我開花。

我記得那是四月的一天,那時候我已經在開花了,所以那段時間,她格外喜歡在庭院裡呆著。

那天她在石桌上作畫,我看清楚了的,她畫的是我。

她畫中的我好好看啊,比我真實的我還要好看。儘管我不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她畫到最後一步的時候,執筆的那隻手沒來由的抖了一下,一滴墨就這麼直愣愣的滴在了畫紙之上,她這幾個時辰的心血,功虧一簣。

這時候一個侍女急慌慌的闖了進來,她語速很快的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

可是她聽得懂,我看見她的神色迅速灰敗,我體會到了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的巨大悲傷與哀慟。

我看見她慌慌張張地朝著庭院外走去,她太慌亂了,甚至踉蹌了好幾步。她的侍女跟在她身後說著些什麼,然後伸手去扶她。

她們走了,我的耳邊隻剩下了春季無儘的風聲。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花期,要過期了。

我一連幾天都沒有見到她,再次見到她,正是我的花開的最盛的時候。

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憔悴的時候。她身著素白長裙,一頭青絲隻有一根海棠花玉簪做點綴,她手裡拿著一把長劍,緩緩向我走來。

我開始心慌了,我無法預知她想要乾什麼,很快我也發現了,我感受不到她的情緒了。我不知道她現在的心情了。

或者說,她現在,什麼情緒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那天那個侍女對她說了什麼,可我隱隱覺得,是那個男人出了事。

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慌,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麼,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隻能劇烈的晃動我的枝乾,卻隻引來了漫天的花雨。

她出神的看著漫天紛飛的花瓣,輕聲說:“海棠,終於開了。”

然後她微微笑了。

我終於又感受到了她的心情,我懸著的心,隨著她綻開的笑顏,慢慢放下了。

她很釋然,她很開心。

她因為什麼釋然?又因為什麼開心?

我知道嗎?我想我是不知道的。

原因重要嗎?或許並不重要。

於是我不再糾結原因。專心的看著她。

我看見她舉起了劍,開始舞劍。

在她舞劍的時候,刮起了風,我的海棠花,又跟著風四處紛飛。

風漸漸平息,她的那一段劍式也進入了尾聲,我看見她把劍放上了她好看的脖頸,然後我看見了血。

她倒在了我的旁邊,我聽見她說:“我來……見你了……”

她的血滲進土壤,滋養了我。

我的海棠花已經全部落了,落了她滿身。

明明她是開心的,我卻感受到了來自身體深處的冰涼與心慌。

冰涼是來自她,心慌來自我。

我想要觸碰她,我不止一次這麼想過。這一次,我觸碰到了。

我不再隻是一棵樹,我的靈智,終於化作了人形。我從樹裡走了出來,走到了她的身邊。

我看到她脖頸處有大量的血跡,我記得的,那次她手指受傷,她說不疼的。

她騙了我。

明明很疼。

我吸收了她的血液,所以幻化成人,起初,我隻是能夠與她共情,能夠聽懂她的話;現在,我卻是實實在在能夠感受到她的一切,她的快樂,她的悲傷,以及她身體上的疼痛。

我無比悲哀的發現了一個事實,她要枯萎了。

明明這麼疼,卻還是要用劍自刎;可是即使這麼疼,她也是無怨無悔的。

她說了的,她要去見他。

我不想她枯萎,我也不想她去見他,可我知道,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了他,她也就不願意待在這裡了。

那就讓他們一同待在這世間吧。

我攥著她纖細的手腕,不斷地向她體內注入靈力,維持她的生命。

她曾經說,她不信神佛;可是我信,因為我就是神佛之下的產物,我的存在,也就昭示著神佛的存在。我自毀靈魄,終於獲得神佛的一絲憐憫,我見到了木靈仙君。

木靈仙君掌管植物生長,不管植物化靈、成妖或者是飛升。因為植物能夠生成靈智已是十分困難,一萬顆種子,也未必能有一顆能生出靈智。

而我很幸運,我就是那萬分之一。

木靈仙君問我:“為何自毀靈魄?”

我答:“我想救她。”

木靈仙君又說:“她既已存了死誌,你一棵小小的海棠,又如何攔得了她?”

我怕仙君不幫我,我急忙說:“我願意以我所有的機緣、魂魄、甚至是生生世世做交換,我要她活著、我要她開心的活著。”

木靈仙君看向我的眼神很複雜,我不知那是何意,可我未曾躲避那個眼神,我直直地與他對視。

木靈仙君最終什麼也沒有說。良久,他不再看我,抬手給她化了個結界,然後又把我收進了囊中。

我不知他是何意,我在錦囊裡一直鬨騰,許是把他整煩了,他終於告訴我要帶我去哪兒,他要帶我去見神木。

我登上了雲霧繚繞的宮殿,見到了神木。

我還未向神木說明我的來意,神木就開始向我陳述後果。

神木說:“你要她開心的活著,就要救那戰死沙場的少年將軍,你這般行為與天命相悖,無論成功與否,你最終都會落得個魂飛魄散。”

我莞爾道:“隻要她能開心的活著,至於我是什麼下場,我不在乎。”

神木盯著我,道了一句:“癡兒。”

我朝著他叩首:“謝神木成全。”

於是我回到了人間,回到了那個庭院,再一次看到了鮮活的她。

她立於石桌旁,正在畫我,不過才剛剛起筆,但已經有了我的輪廓。

可惜她看不見我,我走到石桌對麵,看了她許久。

我的指尖朝著她眉心輕點了一下,她似乎是感受到了困倦,放下了筆,緩緩坐下,然後在我麵前,枕著自己的手臂睡著了。

自從那次被她的鮮血滋養了過後,我就已經知道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生平、她的記憶、以及她對他的愛意。

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了。

下一瞬我就來到了西北邊境——兩軍交戰之地。

這裡漫天黃沙,作為一棵樹,我十分討厭這裡的環境,我在這裡,肯定活不下來。

我來的正是時候,此時兩軍正在混戰。

我散開靈識,尋找他。

他很好找,因為他身上有她的味道,即使這味道已經很淡了。

我化作海棠花,借助風力,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正專心應敵,自然是沒有注意到我。

我的靈力沒有殺傷力,我沒辦法用靈力來幫助他殺敵,我隻能認真地觀察他周圍的動靜,確保他的安全。

雖然我很討厭他,但是將軍不愧是將軍,武藝是真的沒話說,到現在我都沒有出手的機會。

而且,很明顯,他的軍隊更有優勢,敵方已經快扛不住他們的猛攻了。

那他為什麼會死在戰場上?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一根箭矢破開長風,直直地朝著他射來,我嚇壞了,趕緊施法攔住飛馳而來的箭矢。

因為我強行把箭矢攔了下來,所以他沒有受傷。

我見他無事,敵軍似乎也已經退軍了。我鬆了一口氣。

可我還沒放鬆一會兒,就看見他身後有人拿著劍,朝他捅來。

難怪他會死。

前有敵軍,後有奸細。不死才怪。

那人離他太近,我來不及施法,隻得化成人形,替他受了這一劍。

這次化作的人形是實體的,不是實體的擋不住這一劍,所以在場的將士們都看見我了。

他們看見我活像是見了鬼,倒是那個被我救的人反應最快,他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

救命啊,這個男人能不能離我遠點!!

他看見我的臉之後愣住了,他似乎是不可置信,他訥訥地喊了一句:“書寧?”

聞言,我也愣住了,他為什麼會對著我的臉叫出她的名字?

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想這些了,因為我太疼了。

從京城到邊境已經用了我太多的靈力,一直集中精力為他排除危難又耗費了我太多的精力,剛剛替他擋的那一劍直接捅穿了我的腹部,我疼到脫力,靈力又耗空了。我的精神已經開始恍惚了。

他似乎已經顧不得去思考我為何我突然出現在戰場上幫他擋那一劍了,他抱著我往營地的方向跑。我知道他想乾什麼,可是沒用。我想開口阻止他,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說話了,我甚至,已經無法維持我的實體了。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我開始變透明了。

“書……書寧?”他沒有想到我會變透明,因為沒有人會這麼死去。

我覺得我肯定有把他嚇到。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我要離開了。在閉眼的那一刻,我看見了那個男人的眼淚,看見他的嘴唇一開一合,好像還是叫的她的名字。

原來,他也很愛她啊。

可是,既然愛她,為什麼不多陪陪她呢?

可我已經無法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我付出我的一切,倒流了時間,拯救了她的愛人,我也,拯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