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程珍的時候,她就像現在這樣,一身白裙,坐在梨花樹下的長凳上看雪山。
烏黑又柔順的長發如瀑布般她垂在身後,暖洋洋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站在離她大約五十米遠的地方,將她的模樣看得清楚。
程珍是我的課題,茫茫人群中,我一眼就選中了她。
我的導師布置了一項課題研究任務——探討當前社會下女性的困境與出路。
這是個很奇怪的課題,需要我們深入社會的各個方麵去挖掘、調查和了解女性的經曆。但因為考察對象可以是任何行業的女性,我借助了父母的關係,來到這家精神病院進行采訪。
一開始,我是想采訪這裡的醫護人員,可當我看到程珍的那刻,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決定把她作為我的采訪對象。
在一次次和她的談話中,我慢慢地沉浸到她的故事裡無法自拔,也逐漸忘了原本我隻是想隨便寫一篇稿子交差的初衷。
我看著安靜地坐在長凳上的程珍,又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以及上麵無時不散發著光與熱的太陽,立刻在心中默念出時間。
正午十二點。
我沒學過看太陽計算時間,但我對時間極為敏感,那種感覺就像有個大鐘表分分秒秒都在我心上走著,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能立即說出準確的時間來。
十二點,也是程珍出來放風的時間。
她告訴我,她很喜歡在陽光最燦爛的時候看雪山,因為隻有在這個時間,整座山的雪才是最耀眼的,山上所有的雪都一樣,沒有山頂的雪和山腰處的雪的區彆,也不會哪片雪比哪片雪更閃亮。
“今天的太陽很好,雪有化嗎?”和她在一起時,她時常會說看到山上的雪在融化。
“沒有。”程珍搖頭,認真地回答,“今天的太陽不好,雪就不化了。”
我的視線轉向遠方,茂密樹林外,一棟棟的高樓挺直了它們的腰板,俯瞰整個城市,然而無論它們再多,也擋不住聳入雲端的天山。天山猶如保護神般,屹立在城市的東南方,守護著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天山的雪終年不化,山崖上生長的雪蓮花潔白如玉,但如果不是因為程珍,我不會關注這些。
“明記者,今天有問題要問嗎?”程珍轉頭看向我,臉上帶著微笑,眼神清澈不設防。
這樣信任的眼神,並不輕易得到,是我花費許多精力和時間換來的。我仍記得,我們初次見麵時,她所流露出的恐懼和害怕的目光。
當時我並不知道她經曆過什麼,能讓她在見到陌生人時表現出如此可怕的行為。她赤著腳,在草坪上亂跑大叫,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想要告訴她我沒有惡意,可她卻抱頭捂耳,蹲坐在花壇下嗚咽,似乎十分懼怕我的出現。
程珍像個流浪街頭的小土狗,見到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躲逃,她的身子不停地往後縮,口中一直說著“不要靠近我”。直到來了四五個護士,按住她在空中胡亂舞動的四肢,在她右頸上打了一針鎮靜劑,才讓她安靜下來。
我坐在病床前,向她介紹自己,告訴她我來到這家精神病院是為了一項課題作業,並誠懇地請求她幫助我,配合我完成這項作業。
我使出渾身解數,竭儘全力地想讓她對我放下防備心理。剛開始沒什麼成效,但我並沒有放棄,隻要有時間,我都會來看她,和她說話。
也許是我的誠心打動了她,她也慢慢願意對我敞開心扉,直到現在,她看我的眼神再也沒有曾經的恐懼。我知道,她對我徹底沒有了防備。
我順勢坐在她的旁邊,眺望著遠方連綿不絕的雪山,說:“有。”
“那你問吧,我都會回答你。”程珍輕輕說。
“不急。”我緊緊盯著其中一個山頭,試圖通過用和她一樣的姿勢尋找出雪化的跡象,但我並沒看出現在的雪山,與十分鐘前的雪山有什麼不同。
可能在精神病患者的世界裡,一滴水、一枚指紋都會被放大。隻是不知道,普通人眼中的寫字樓,在他們眼裡究竟有多大。
我拿出采訪用的紙筆,開始了今天的訪問。
“程珍,你恨他們嗎?”因為我和她現在的相熟程度,她允許我叫她的名字,“程珍,你的父母,你恨他們嗎?”
程珍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而是接住了樹上掉下來的梨花,像撫摸小動物那樣輕觸花瓣。
就在我以為她會將它輕輕放在地上時,她卻把這朵花放進嘴中,細嚼了起來。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咽了下去,朝我張嘴示意,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
我知道她又發病了,聽護士說,她這種情況叫原發性幻想,在程珍的意識裡,剛才被她捧的那朵白梨花,一定會將她吞了的,所以她先發製人,把花吃進肚裡。
看著她天真的笑容,我暗暗歎了口氣,將紙筆收了起來。當我認為這次訪談又會失敗時,卻聽到她輕快的聲音:“上次講到哪了?”
我重新坐下:“你的父母把你送來精神病院。”
“不對!”她搖頭說,“上次講到了我去見她們。”
程珍的思維很跳躍,她似乎沒有時間的觀念,講述過的事情往往不是按照順序,所以采訪她其實很困難。
“她們?”這是我沒聽過的,我問她,“她們是誰?”
程珍笑著說:“她們當然是和我一樣的人啊!”
她指了指我,又指向她自己:“明記者,彆看你的專業是這個,我也做過記者哦!”
“那你原來也采訪過那些……被傷害過的女生嗎?”在她麵前,我儘量不提及“性侵”、“強!奸”等字眼,避免觸到她內心痛苦的地方。
“對,但我不是為了完成課題。”她從樹腳旁拽出一顆狗尾草,在臉頰處打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