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她的話,我羞愧地低下頭,我知道她並非有意嘲諷,可我的心依然跳得很快,熱氣從我身體深處向外散發,燙紅了我的臉,我的雙手也止不住地顫抖,像一個帕金森病人那樣,逐漸耳鳴目眩起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就在我準備搜腸刮肚找措辭時,我聽到了她“咯咯”的笑聲。
程珍長得不算好看,至少不屬於明豔動人的那一類,卻很乾淨。臉上絨毛細細密密,像碎鑽豪鑲在她白淨的麵龐上,而她的那雙烏瞳,就是其中最大最貴的寶石。
最讓我著迷的是她身上那股恬靜的氣質,程珍就是有著一種魔力,無論心情再煩躁不安,隻要看到她,就會變得平靜。
我注視她的側臉,看她的劉海被風吹起,聽她小女孩般的笑聲,心情很快平複了下來。
“你當初,為什麼要采訪她們?”我問她。
“我沒有采訪她們,我又不是記者,我為什麼要采訪她們?”程珍停下正在把玩狗尾草的手,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一段話,聲音愈來愈大。尖銳的女聲傳進耳中,我有些無奈,揉了揉耳朵,想要緩解內心焦躁:“可是你剛才說……”
“我說我去見了她們,又不是去采訪她們!”程珍清澈的眼神中帶著微微鄙視,又玩起手中的狗尾草,“我想讓她們和我一起去告那些人,可是她們的父母都不願意。”
說到這兒,她補充一句:“還是我的爸媽好,他們都支持我去告!”
她繼續說:“我去找她們,可她們的父母都不讓我進去,我就在她們的家外麵守著。皇天不負有心人,等了大概有兩個月吧,終於有個女生讓我進去了。”
程珍笑了笑,似是回憶起了當時的場景:“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趁父母不在家的時候給我開了門,讓我換掉身上濕透的衣服,給我一條乾毛巾讓我擦頭發。她給我倒熱水喝,還給我吃車厘子。”
她看向我,給我描述:“是很大很紅的那種,之前我都沒吃過這個水果,那味道甜絲絲的,從口腔到食道我都能感覺到甜味。”
我不太想聽到這些無謂的話,就如同聽評書的人不想看到說書先生喝水一樣,我焦急地問她:“然後呢?她和你說了什麼?”
“那天雨下得特彆大,天也陰沉沉的,我冷得牙齒直打顫,裹著毛毯坐在她家的沙發上,還不停地打噴嚏。那天那麼冷,天氣還那麼差,可卻是我第一次燃起希望。明記者,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高興,高興地簡直要跳起來了。”程珍握緊我的手,激動地說,“那個女生,她說她願意和我一起告那些人!”
感受到她手心的汗漬,聽著她興奮的聲音,我的心也隨之變得激動,說話顫抖:“後來呢?後來你們一起去告他們了嗎?”
程珍的眼中劃過一絲落寂,搖了搖頭。她鬆開我的手,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心也墜到了穀底。
“因為她的父母鬆口,她才能出門。她來找我,我們偷偷在公園的涼亭裡交換信息,她講的時候,我就在作業本上記錄時間和地點,還有其他警方需要的東西,我講的時候,她也在做同樣的事。我們沒有了第一次向外人講述時的膽怯,而是大膽地、麵不改色地說出那天的事。我們躺在公園的草地上,躺在陽光下,看著對方笑,相比於那天在山林中冷冷看著我被傷害的太陽,我覺得,這次它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小樹苗能夠破土而出,烏龜也可以跑過兔子。老師還教過我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時候我們都覺得,就算隻有我們兩個人,也一定能過成功。或許,我們真的能把他們送進監獄。”
我看著她的眼睛從明亮到暗淡,手中的狗尾草根也被她折成好幾段。中午的天氣正好,大院子中出來活動的患者並不少,他們有人在草坪上練太極,也有人在灌木叢中追逐蜻蜓,醫護人員則站在廊亭下,雙手插兜,悠閒地聊天。我知道程珍沒有說完,便安靜地等著她繼續開口。
很快,她又說了起來:“後來我告訴爸爸媽媽,有個女生願意出麵,和我一起告他們。我父母也很高興,就像我那天那樣高興,我看到爸爸眼角的褶子都擠到了一起,媽媽的白頭發也好像變少了,我的律師也很高興,負責我案件的警察姐姐也很高興。我陪她一起記筆錄,因為我們私下有訓練過,所以不管是我的,還是她的,那些時間我都記得很清楚。可還沒等我們說完,她的爸媽衝了進來,把她帶走了。”
“為什麼?”
“明記者,你這個記者當的很不稱職啊,我昨天不是告訴過你了嗎?”程珍微微撅嘴,神色不滿意。
程珍又忘了,我昨天並沒有來,我其實很久沒來見她了,在之前的談話中,她也沒有說起過這件事。我說:“學校裡有課程沒結束,這幾天我忙著上課,忘記了。那個女生的爸媽把她帶走的事,你能再給我講一遍嗎?”
程珍點頭,說:“那我就再給你講一遍吧。”
她思考了一會兒,繼續先前的話講下去:“我媽媽攔住了她媽媽,請求他們幫忙。我爸爸遞給她爸爸一根煙,他可能是覺得隻要說服她爸爸,他們就會同意。他們在警局門口拉扯,我僵著身體不敢動,直到太陽快落山,我看到媽媽跪在地上哭,鼻涕眼淚全都流了出來,爸爸腳下全都是煙頭,點煙的手都在發抖。”
“我還記得她臨走時回頭看我的表情,我覺得她是在向我道歉,我想告訴她不必道歉,因為我們都是受害人,可我的嗓子像是粘住了,我說不出話,腿也動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坐上車。但是在看到車發動的時候,我的腿忽然能動了,然後我就追著車跑,那時我隻有一個想法,就是想親口告訴她不要感到抱歉,也不要覺得有負擔,因為……”
“因為你們都是受害人。”
“對。”程珍看著我笑了,“但是我還是沒追上車,隻能愣愣地站在那,看著車從我的視線裡變小。那一刻,我意識到,這輛開遠的車不僅帶走了她,也帶走了我心中的唯一的希望。”
我問:“那你們之後還見過麵嗎?”
“沒有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她搬家了,聽她家的鄰居說,她們搬去了外地。鄰居還告訴我,她們家買了新車,原來的三輪車賣了,換了輛本田汽車。”
她說到這兒,我就已經明白了,那個女生的父母和她的父母一樣,選擇了私下了結。隻不過,他們比程珍的父母早。
這時,一位護士打斷了我們的談話:“程珍,休息時間到了。”
程珍朝護士點頭,問我:“明記者,我要去吃午飯了,你想和我一起嗎?”
“不了,上次的訪談記錄還沒整理完,我得趕快回去。”我收拾起紙筆,囑咐她,“你好好休息,記得吃藥,我下次再來看你。”
程珍點頭:“好。”
我目送她走上樓梯,正要離開時,就聽她說:“明記者,我想起你的問題了。”
“下次見麵,我們再……”
“那個男生的爸爸,是公安局局長。”程珍說完,朝我揮了揮手,轉身走進了樓。
聽到她的回答,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她乖順地排隊吃藥,突然揪心痛哭起來。我望向天空,朦朧中,太陽依舊刺眼,可如同程珍說的那樣,它一點也不熱,也不暖和。
今天的太陽,像程珍受到傷害那天一樣冷漠,也像奪走程珍希望時那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