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寨子,對你來說是童年樂土,對我來說,是童年噩夢。我那時被寄養在我外婆家。可有誰會關心照顧我呢?朦朧中我記得那時一次次聲嘶力竭的哭,沒有寵,也沒有哄,隻有被吼,被嚇唬,我哭得更厲害了,不知是誰的手在用力掐我,要我把哭聲止住。我還曾經被打,但想不起打我的人的麵孔,是我小姨嗎?還是我大表姐?我治好了抑鬱症後,那些記憶漸漸浮現出來。甚至更早的,我還不會走路時,躺在那裡,被老鼠咬的記憶。還有,稍稍長大點後,也不知是誰,摸過我的身體,這算不算一種性侵?我,我,我不行了!我這就去找他們問清楚,那時候,到底是誰,用什麼方式虐待過我!我這就去我舅舅家!”
她憤怒地走回村口,我緊隨其後。沿途的住戶都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裡,有幾個兒童,像我兒時那樣,興高采烈地在紙灰堆裡搜尋未炸的炮仗。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用帶著喜氣的驚異眼神打量著我倆,的確,歲月流逝太久了,如今這裡已經很少有人認得出我們。
一身粉色長款羽絨服的琳,俯身在藍色沃爾沃的後備箱上休息了一會兒,然後以一股爆發般的力量掀開了它。從中拎出兩箱禮品。
“你說,我究竟要不要帶給他們?”琳問我,“這過年的,空手去不大好,但我想起他們從前對我做的事,我就!……”
“帶著吧,就算你是去吵架的,也是先禮後兵才好吧。”
“對!我先儘到禮數。”她放下禮品箱,取出一根深色的唇釉,慢慢往唇上塗抹。她的手法很笨拙,有一些釉色被塗高了,圖到了上唇上方接近人中的地方。我用指尖輕輕幫她拭掉了。
“我從前,沒怎麼塗過……”
“我知道,某些人啊,就仗著自己好看,從不化妝。現在想學也晚了。”
她笑了笑,定定神,卻似突然有些動搖:“我……真的去嗎?”
“去吧……”我想了一下,認為以她的狀態,如果此刻改變主意,那麼,情緒會繼續在心裡淤積,待到下次爆發的時候,將會不堪設想。
她和我輕輕貼靠了一下,我幫她拎起東西,再次走到海子邊,路徑分叉處。我心中交織著憂慮和喜悅,憂的是她此去不知結果如何;喜的是,和她一起回這個寨子,也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心願。
“我們小時候,肯定在這裡見過,肯定!”琳說。
“是的,我也相信。”我說,“那些夏夜,我們肯定也曾經在同一個夜晚在這海子邊睡過,隻是,你在海子北岸,我在南岸。更可惜可惜,那時我們不認識。”
“不然的話……我跟著你釣泥鰍?那樣的話,我的童年,會不會有些不一樣?”
“一定會的。釣泥鰍比數螞蟻有趣多了。”
我和琳約好,等她辦完事情,便電話聯係我,我們在村口會合。如果過程遇到什麼威脅,就立刻打我電話。
我們在岔路口暫時分彆,她繼續向西,我暮目送她身影漸行漸遠。心中默想著:
原來,我們倆,在童年時代,便曾經擦肩錯過。
如果,兒時的我們在這裡相識,又會如何?會一切都不一樣,還是僅僅是多了段青梅竹馬的美好回憶?
隻有一點是確信的:童年的我,一定能讓童年的琳變得快樂。
我這麼想著,轉而向南,越過海子上的橋,前往我外婆家。
那是老寨最中心的區域,從前的熙熙攘攘,已全然不見。有些泥濘的窄窄的村徑,不見一點燈光。童年的樂土早已變得荒蕪而寂寞,轉過一片雜亂生長的竹林,來到舊院。院落中的兩棵棗樹,一棵桃柿樹,還有一棵我兒時親手種下桃樹都已被砍去。外公已去世三年,隻剩93歲的外婆,獨守著舊宅。隔著門縫我看到她在堂屋昏黃的燈下老眼昏花地磕著瓜子。我敲開門,她好半天才認出我來。
外公的遺像擺在條幾上,緊鄰著曾外祖母的遺像。我給外公上了三柱香,心下有些淒然。陪著外婆,順著她的想法,拉拉雜雜地敘話。我建議她平時多找些人來聊聊天,她苦笑笑,說道:
“找誰聊啊,同一輩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剩我一個。連八十多歲的,也找不到幾個了。年輕人呢,隻會嫌老太婆討厭,誰跟你講話啊……我想著,要尋死吧,也不合適,你舅和你媽都孝順,也不想叫他們難過……”
“彆這麼說,姥,你要長命百歲。”
我一邊陪著外婆,一邊惦記著琳,電話一直沒響,至少說明她沒有出事。大約半小時後,我向外婆告彆,為她掩上房門。又沿著海子邊的舊路走回村口,琳已經在車裡等我。看她的神情,交織著委屈、憤怒、脆弱和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顯然,這次和她舅舅家親戚的交流並不太愉快。
“那幫混蛋!那幫王八蛋!”她恨恨地說,“我在院子裡大聲質問他們,他們都愣愣看著我,不遠也不近。沒一個人敢接腔!他們心虛!隻有一個我表弟媳婦,過來摟著我哭了。不是我哭了,是她哭了。她說:'姐,我知道,你肯定是受苦了'!”
琳發動了汽車,在夜色裡沿著國道向城裡狂馳而去。我坐在副駕駛上,沉默地看著她的暴躁,等她一通通激憤的話說完,我遞過去一瓶水。
“找首歌,我來哭一下,”她反複調整著曲目,“不行,我想哭又哭不出來。”
她的語言次序開始有些混亂,憤激的對象也在不斷轉變,到最後,她喊了聲:“惹急了我,我去當□□!”
我緩緩開口:“我——反——對。”
此言一出,她笑了,笑得幾乎趴在了方向盤上。片刻之後,她對我斜拋了一個媚眼,笑道:
“反——對——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