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
我們是二十四節氣穀裡迷失了的響尾蛇,我們吞吃了自己的尾巴。
循環往複,無始無終。
001
很快我就要第一次遇見你父親了,那時,我二十一歲,正如現在的你一般年齡,而我即將要做出前二十一年人生之中最重要的決定。
那個秋日清晨,陽光是暗淡的慘白,乾燥的風裡帶著塵土的味道,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因為我的眼前是未來無限可能性的叉路口。我爬上那堵棕灰色的矮牆,上麵斑駁的裂痕,掌心拂過牆麵時粗糙的質感,空氣中乾燥的風沙氣息,都在我的腦海中,曆曆在目。
牆的對麵,是一個高挑瘦削的少年人。
深秋露寒,而他像是活在夏天裡似的,隻套著一身薄薄的破舊道袍,還不太合身,頭上的發髻梳的歪歪扭扭,臉上沾著些許灰塵,有些滑稽;隻有一雙眼睛大而明亮,透露出些許真誠的意味。
“馮小姐。”他見我從牆頭一躍而下,上前搭話,“現在已經是中華民國了,馮小姐這樣的新時代女性不願意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走進了一些,我才發現他的眼睛是很少見的純然的黑色,瞳孔的遺傳遵循著顯性基因優先的原則,棕色和深棕色是相對於其他淺色是顯性基因,因此大部分的中國人都是深色的眼睛。但是被光線照射到時,就會看出其實是茶色或者琥珀色。
他是我這輩子遇到過的第三個純黑眼睛的人,其他兩個是你外婆和我自己。
當然,第四個是你。
“馮小姐。”
我拍了拍包裹上的灰,繼續向前走。
我的發小馮洪誌還在上海碼頭等我,我們約好了要一起去歐洲留學,他對物理非常感興趣,準備申請柏林大學的物理專業,而我準備申請遺傳學博士。
“馮小姐。”我聽見他笑了笑,“對不起。”
“剛剛是我太過冒犯,還沒有自報家門。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馮曜,一名道士,同時是馮小姐名義上未婚夫。”
。。。
“也是馮小姐生父的徒弟。”
我停住了腳步。
那時,我對他這個所謂的未婚夫身份毫不在意,對於道士這種封建迷信的產物不屑一顧。
我隻是好奇,我那素未蒙麵、拋妻棄子的親生父親究竟收了一個怎麼樣的徒弟。
但是,請你一定要記住這個名字,馮曜。
這是少數,我真的希望你能夠記住的東西。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會成為你的父親,不然,我一定會用更多的時間,好好的看著他的臉,捕捉他的每一個表情,肢體細微的動作,連帶著你的那一份。
002
你從小就對這世界充滿著好奇,話說得不怎麼通順就總是纏著我和馮誌洪:永遠有多遠?蘿卜為什麼不叫青菜?世界上最大的數是多大?死亡之後是什麼?
這些都是你問過的難以回答的問題。
也就是你的馮叔叔有那個耐心,一個物理學教授,不厭其煩的努力給你解釋這些。
你的身體隨了我,總是不太好,尋常小孩子經常去的馬戲團、遊樂園,我從不帶你去,就怕你受了驚嚇病情加重。
但我知道,馮誌洪趁著我有事出門,偷偷帶著你翻窗戶去過兩次;他還總是記得你的生日,每年都會瞞著我送你生日禮物。
因此你很喜歡他,向我鬨著要認他做阿爹。
“我和馮叔叔都姓馮,都是黑發黑眼的中國人。他對我這麼好,為什麼不能是我阿爹。”你說這個話的時候很是生氣,嘟著嘴揉亂了我剛剛給你梳好的發髻。
“好啊。”我摸摸你的額頭,笑著說:“那明天就把你送到你馮叔叔家去,讓你做他的女兒吧。”
“娘,您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靠進了些,握住我的手。
我當然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曾經像你一樣疑惑過——我的母親為什麼不嫁給閻叔當妻子呢?
我也曾問過我的母親——你的外婆,也曾幻想過答案。
我幻想過你外婆會告訴我:孩子,我是真心愛著你的父親的,因此,這些年我們娘兩的日子雖然過的艱難了些,但我還是很開心很開心的。你的父親也是真的愛著我們的,他隻是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回家看你,等你長大了,成為一個優秀的大姑娘了,他就會回來,為你驕傲。
但是,真到了你來問我的那一天,我明明知道你最想要什麼樣的回答,卻無法張開口騙你。
“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每個人都有父親,隻有我沒有?”
“你們沒有準備好又為什麼要生我?”得不到我的回答,你生氣的將手裡的叉子摔得叮當作響。
“你沒有準備好又為什麼要出生呢?”我捏了捏你的臉,“很多事情本就是沒有答案的,或許隻是為了生命的延續吧。”
你不滿意我的回答,但你在未來不遠的一天總會明白的,我並不是在敷衍你,隻是過早的講述給你聽是沒有意義的。
在你存在過的二十多年以來,我反反複複的梳理過很多遍自己的記憶。
像是所有我曾給你講過的睡前故事一樣,故事的開頭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三萬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踏上歐亞大陸,又或者是三千多年之前,小狐狸在封神時,不願成仙,隻願在紅塵滾滾中——長生。
好吧,那麼遙遠的記憶就留給你自行厘清吧,我要給你講的並不是“我們”的故事,而是獨屬於我的故事。
故事開始於二十二年前,那時你的外婆剛剛去世,我察覺到自己的記憶有一些問題。
003
那一年是1922年,中共成立不到一年。閻叔主持的“進山會議”上,各界人士麵對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社會主義道路爭論不休。粵漢鐵路工人罷工到達了最高峰,我的同學們也大都投入熱火朝天的學生運動。
馮洪誌因愛因斯坦因光電效應獲得諾貝爾獎大受鼓舞,預言屬於物理的群星璀璨的時代就要來臨,決意為理論物理奉獻終身。
而我還是一如既往,對於這些變化抱著作壁上觀的態度,整日泡在齊魯大學的圖書館裡,試圖在其中找到關於記憶遺傳學的隻言片語。
記憶遺傳學發現,低等動物父代的某些經曆會影響子代遺傳因子的表達。
那麼,人類的記憶、情感、思想是否也可以通過遺傳物質傳遞下去呢?
馮洪誌對於我這種狀態大為不解。
“寶寶,你自己就是學生物的。你應該最清楚,記憶遺傳假說在孟德爾遺傳理論問世之後就不再有什麼發展的潛力了,你把自己大把的時間投入其中毫無意義,還不如和我一起學物理呢。”
馮洪誌頓了頓,苦笑了一下,“你不像我,以你的聰明才智,如果選對了研究方向,說不定真的能夠拿一個諾貝爾獎回家呢。”
我搖了搖頭。
其實,馮洪誌所言非虛,我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評價便是“文曲星下凡”。
我記憶能力超群,過目不忘,在任何的考試之中都能拔得頭籌。也正因為如此,閻叔才在我母親百般阻撓的情況下,堅持要資助我上新式學堂。
004
書上說,人類的記憶大都是從3歲開始的,因為大腦在人出生之後,依舊處於高速發育期,直到三歲,大腦的記憶係統才真正完善。
而我的記憶是從母親的肚子裡開始的,那是一個黑暗而溫暖的空間,偶爾外麵會傳來一些不太能分辨清晰的聲音,清脆悠長。
後來我問過你的外婆,她說那是黃楊扁擔。
她年輕的時候是戲班子裡的台柱子,十裡八鄉,遠近聞名。昆曲、京劇、豫劇、越劇她都行手拈來。
但是她私下裡最喜歡的還是黃楊扁擔。
我是在黃楊扁擔的歌聲中長大的,因此雖然山西的風沙塵土養育了我,我卻能從母親的歌聲中一睹川渝的山水風物。
我看見溫暖潮濕的山風伴隨著空靈的歌聲從屋簷下跑了出去。
是通感的修辭手法,你肯定會得意洋洋的對我說,因為山風和歌聲都是看不見的。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直到我的母親,你的外婆去世。
我真的看見了這樣的一幕。
在我的腦海之中,很多次。
黑發紮著馬尾辮的女孩,身著藏青短衫,黑色燈籠褲,背著竹簍在樹木繁茂的山間歌唱。她發現我在瞧她,衝我一笑,一溜煙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低頭一看,一對銀色的耳環在地麵上閃爍,似是剛剛的少女所遺落,上麵刻著一個馮字。
005
我是個早產兒,先天不足,從小就是個藥罐子,母親死後我的身體情況持續惡化。看了好些醫生,都說我大概是活不過三十歲的。
對此,我甚至感到一絲釋然。
我熟悉科學史,絕大多數能夠名垂青史的科學家們都是在極年輕的時候,就做出了他們一生之中最為重要的成就。
那時我想,我的人生就應該是,瘋狂的投身於工作,喝濃咖啡,做出偉大的成果,然後英年早逝。
但是閻叔顯然不認同我的人生規劃。
在西醫中醫都嘗試無果的情況下,一生堅信“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他開始求佛問道。
我自然是不相信這些東西的,但是架不住閻叔的好心,也讓很多江湖上的僧侶道士看了,甚至還請了些外國的牧師。亂七八糟的經文聽了許多,符水聖水也喝了不少,但是一點成效也沒有。
這樣過了半年,閻叔也逐漸灰心喪氣了起來。
從未見過的畫麵也在我的腦海中越積越多,我覺得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準備和閻叔辭行,去歐洲繼續我的學業。
我申請在劍橋大學伊曼紐爾學院的羅德納教授的手下工作,他是一位傑出的化學家,對於我感興趣的遺傳學領域也頗有建樹。
最重要的是,按照那時劍橋的製度,女性是不能被授予學位的,但是羅德納教授承諾,如果我真的能夠完成,我在申請信中所描述的關於遺傳學的假說,他會幫我爭取學位和最好的科研條件。
但是臨出發前,我被閻叔扣了下來。
他說他遇上了個極其靈驗的道士,將我的五行八字都算的一清二楚,他說我先天一炁不足,命格太輕,必須配給一個命數稟賦之人,也就是他的徒弟。
我當時被這番言論氣的夠嗆,心道這些江湖術士謀財也就罷了,居然還要打這種歪門邪道的心思。
我想與他對峙一番,卻被閻叔告知,他已經駕鶴西去了,但是有東西留給了我,隻要我看到,就會明白。
他將一個破舊的包裹遞給我。
打開洗的發白的紅布,裡麵是一對閃著光的耳環,銀製的。
正與我腦海裡,憑空多出的畫麵中的一模一樣。
006
我知道這個破道士是誰了,是我的父親,你的爺爺。
但是他憑什麼用一對耳環,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就決定我的人生?
於是我決定偷偷翻牆逃跑。
007
你是二年級的時候上的園藝課。
老師給你們每個人發了一盆風信子,你要用四個月的時間,記錄下它的萌芽、開花和結果。
在馮叔叔的幫助下,你的植物觀察筆記完成的非常順利,拿到A+成績的時候,你還得意洋洋得向我炫耀。
“馮叔叔總說我和你小時候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是看來我這一點沒有遺傳到你。”你說,“我可是照顧植物的好手。”
“是是是。”那時我正在給你織一件紅白條紋的毛衣,我放下織針,“但是你再不修剪你種在院子裡的梔子花樹,之後它就要枯萎了。”
你不以為意,第二年那棵樹果然光禿禿的,沒有長出新的花蕾。
你按照植物生長手冊檢查了一遍,枝葉發黃,韌皮部乾燥,根係萎縮,你確定這棵樹完全沒救了。
“沒關係。”看著馮洪誌手足無措的樣子,和你哭成了小花貓的臉,我說:“我有辦法,讓它開花。”
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