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興的風俗,新婦頭一次見長輩,無論是自家長輩,還是外祖家長輩,都是要敬茶的。
聶蘭台端起茶盞,高舉過頭奉給薑老太太,語聲聽不出絲毫異樣:“給老太太敬茶,祝老太太如意安康,福壽綿長。”
她的稱呼改得很自然,人家叫她“聶氏”,她何必還自討沒趣,硬貼上去稱人家“外祖母”,這又是她哪門子外祖母喲。
薑老太太沒有接茶,而是繼續說道:“聽說前陣子你在醉仙樓大鬨了一場,把官府也驚動了?”
聶蘭台維持著舉茶盞的姿勢不變,淡然道:“確有此事。當時我在醉仙樓用午膳,突然跑來一個我不認識的婦人,一口咬定我與他相公有奸情,我即刻報了官。幸得京兆尹汪大人查明,那婦人原來是個寡婦,丈夫已經死了好幾年,她純粹是收了彆人錢財,受人指使,故意來誣蔑我的。幸好汪大人當場就還了我清白,不然這種謠言傳出去,我可沒法做人了。”
薑老太太道:“聽說你堅持要官府打了那婦人十板子?”
聶蘭台道:“不是我要官府打她板子,而是官府根據那婦人的種種行徑秉公執法、依法處置的,十板子打得公公道道,誰也挑不出半點錯來。”
“聽說那婦人已當場向你磕頭認錯,希望你看在她有年邁婆婆和懵懂稚兒要照顧的份上,能免了她的板子,免得她被打壞了,無人照顧老人小孩,你沒同意?”薑老太太眼角眯了眯,語氣沉冷。
聶蘭台道:“是,我沒同意。她收人錢財,用那樣惡毒的罪名來汙蔑我,把我往死裡逼,若不是汪大人明察秋毫,我恐怕已被彆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她自然要受該有的懲處。”
薑老太太厲聲道:“你這不是好端端的呆在這兒麼?可那婦人挨了十板子,你可知她會有什麼後果?”
聶蘭台驟然抬頭,冷冷道:“我今日能好端端的呆在這裡,難道是因為那婦人高抬貴手放過我的緣故?那是我自己據理力爭、汪大人依法斷案得來的善果,跟那婦人有什麼相乾?我不過是為自己求個公道而已,那婦人卻是實實在在說了誣蔑我的話,做了誣蔑我的事,難道不該打板子?”
“你、你……尖牙利齒,任性妄為,固執己見,不知悔改!”
薑老太太氣得手發抖,指著聶蘭台,忍了半晌才把語聲放平穩些:“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盛氣,這是好事,但大家婦也要有大家婦的度量和胸懷。那樣一個小婦人,誣陷你幾句,最後也並沒有得逞,你何必要把人家往死裡逼?做人須寬厚,得饒人處且饒人,才是長久之道。你這般自私狹隘,睚眥必報,如何能長久啊?”
聶蘭台朗聲道:“不是我把那婦人往死裡逼,是她把我往死裡逼,當日醉仙樓的人皆可為證。”
薑老太太臉上黑雲罩頂,胸口也起伏起來,顯然氣得相當厲害了。
“那些湫山書院的學子呢?聽說隻是不明就裡隨口附和了幾句,你就將人家的學子服扒下來,一紙狀書告到學政那裡,革了他們的功名,斷了他們的前程?”
聶蘭台平靜道:“這也是他們該受的懲罰。”
“混賬!”
薑老太太厲聲一喝,保養得宜的手掌往旁邊小幾上重重一拍,震得幾上茶盞裡的茶水都躥了起來。
“無論是我襄陽侯府還是安定侯府,素來都秉承‘嚴以自律,寬以待人’的家風,一個婦道人家一時糊塗,汙蔑了你幾句,你就罔顧人家有老母和小兒要照顧的艱難,堅持打她板子,如果打殘了她,讓她老母小兒無人照料,你於心何忍?幾個學子嘲笑了你幾句,你就斷送人家的前程,須知人家寒窗苦讀多年才能走到湫山書院的位子,你這樣跟殺人放火有何區彆!”
聶蘭台道:“他們對我做的事,跟殺我也沒有區彆。”
薑老太太怒叱道:“混賬!你這樣刻薄要強,心胸狹隘,得理不饒人,哪有一點大家婦人的度量,將來如何當擔得起蕭家宗婦的擔子!”
聶蘭台緩緩道:“聖人都說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彆人怎麼對我,我便怎麼對他,那十板子是王翠花該得的,丟掉功名也是那幾個敗類該得的,這樣的懲罰不多不少,正好恰當。總不能因為他們沒得逞就全然免了他們的懲罰,如果他們得逞了,死的就是我,到時候誰又來為我說一句公道話?老太太可會麼?”
薑老太太沉默了片刻,方道:“好,我是勸不動你了,你愛怎樣便怎樣吧。我今日是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你既不領情,那也由得你去。”
聶蘭台直視老太太蒼老的眼睛,淡聲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道理想必老太太是明白的,我就不多說了。”
跪了這麼久,她的膝蓋已經隱隱發麻了,但薑老太太根本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甚至連接她的茶盞的意思也沒有。
聶蘭台明白,她在這襄陽侯府從一開始就是不受歡迎的,再怎麼做小伏低,人家也不會當回事。
既然如此,還不如怎麼舒服怎麼來,她又不欠薑家什麼,也不想仰仗人家什麼,何必讓自己憋屈,反正這襄陽侯府以後她是不會再來了。
她把茶盞往旁邊矮幾上一放,徑自站起身來,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