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奇被滅以後,山鬼謠又一次不告而彆,弋痕夕早有所料地在樹林裡截住了他。上一回,山鬼謠就在救下破陣統領以後悄無聲息地離開玖宮嶺。這段時日以來,弋痕夕始終分了一縷心神放在山鬼謠身上,看他在窮奇被滅以後越發沉默疏離的模樣,顯然是又打著在塵埃落定之後獨自離開的算盤。
想起最近兩人之間除了正事之外再無他言的相處,弋痕夕覺得他和山鬼謠之間這一團亂麻的狀態,真的需要敞開心扉好好地談一次。尤其是,在他如今厘清了自己所有心緒的情況下。
“山鬼謠,你在逃避什麼?”弋痕夕攔住了他的去路,“你甚至都不願與我多說一句話,自從我知道真相以後——”
“為什麼?”他問。
山鬼謠的眸光動了動,開口卻是他這些年來信手拈來的反問:“弋痕夕,你不也一樣嗎?”
弋痕夕並未否認,他隻是說:“山鬼謠,我們好好地談一談。”
生怕聽到拒絕的答案,弋痕夕沒等山鬼謠回應,憑著一腔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勇氣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那就先聽我說——”
如果我將這些時日以來的所思所想全都告訴你,你可願將埋藏了十年的真心交付那麼一二分予我?
“在聽到破陣統領對我說‘你不是叛境俠嵐’的時候,我恨不得立刻找到你,聽你親口對我說,隨便什麼都好。但在這之後破陣統領又告訴了我他所知道的一切,那時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你,怎麼麵對我自己。”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這十年以來的仇恨,究竟該置於何地?”
山鬼謠聽見弋痕夕平靜地敘述,於他而言卻無疑是字字誅心的拷問。他沒敢看弋痕夕的表情,聲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語:“對不起。”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瞞著弋痕夕直到天荒地老,讓所有熱烈而純粹的情感都能落在實處,不至於走到如今這個進退兩難的尷尬地步。更何況,他本不應……得到任何寬恕。
“不必道歉,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你的錯。”弋痕夕固執地對上山鬼謠銀灰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都說得認真而篤定,“是我沒能守護好身邊的一切,直到不久前對陣穹奇分身時,我才想明白,我無法原諒的人,從來都不是你——這就是我給自己的答案。”
“弋痕夕,都做了十幾年的太極俠嵐,怎麼還和你那小跟班一樣的天真?”山鬼謠怔了怔,隨即習慣性地冷嘲熱諷,“憑著破陣告訴你的那一點似是而非的真相,就開始想方設法地給一個叛徒找理由開脫,不覺得可笑嗎?”
弋痕夕一絲不苟地反駁:“絕不是什麼開脫,而是真相本就如此。你並非叛境俠嵐,整個玖宮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加之於你身上的那些仇恨都是盲目而不公的。”
“哪有你想得那麼無辜?”山鬼謠冷冷道,“為了一個目的,與零同流合汙,無數次對同伴對世人見死不救,就算這個目的不是為了得到更強大的力量又能說明什麼呢?我終究還是主動舍棄了很多東西,這其中就包括你我的情誼,還有,師父的性命……”
他扮演假葉身邊的倀鬼,將欺師滅祖、背信棄義、落井下石之事做了個遍,見到無數人枉死眼前而無動於衷,回過神來後那點為此而感到的痛苦都顯得虛偽且廉價。十年了,他的雙手沾滿鮮血與塵土,早已不再是當初玖宮嶺那個俯仰無愧的俠嵐了,這讓他如何能若無其事地重回故地,又如何能像從前那樣與弋痕夕和好如初?但又偏偏是弋痕夕,執著線頭的另一端死不鬆手,讓他們之間本就亂七八糟的狀況越發不清不楚起來。
山鬼謠巴不得一番話能教弋痕夕還把他當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好過不知道恨誰便隻對自己求全責備,為此他甚至將橫亙在兩人之間最難以彌合的矛盾都給搬了出來。
而弋痕夕聽著他的話卻隻覺滿心酸澀,險些落下淚來,為這個從不曾為自己考慮過半分的山鬼謠:“但你最先舍棄的,是你自己的前程,然後是你的家園、你的同伴、你的至親。”
“最先做出犧牲的那個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