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燭到底是誰?你又是誰?
柳靜姝腦子驀的一痛,手慌不及在桌上撐了下,將剛平穩下來的桌麵又帶得一晃。卦筒裡的簽被撞得發出了幾聲短暫的“唰啦”,俞溱楊的那錠銀子也挪了一點位置。
原本落在小皇帝身上的目光倏地移到了她身上,她頂著四麵八方各不一的無聲詢問,扯開一個假笑:“這一下痛失一個大主顧,難免有些……失落嘛!”
她假裝沒看見池霽一下瞪大的眼,目光從俞溱楊和談柯之間擠了出去,直落在傘下的君王身上。
可他的臉隱隱重重被遮在傘簷鈴鐺的影子裡,根本看不清具體。
隻聽他又咳嗽了幾聲,人朝著江家大門更近了幾步,避之不應,像是沒聽到柳靜姝的話。
“俞卿。”
他的手帶著病弱的白皙,皮下幾彎曲折的青筋纏綿而上,光遺落在指骨之間,毫無血色、滿指蕭涼。
這雙手攬過傘柄,將那張臉更往裡藏了幾分:“我們該進去了。”
枯卷的落葉在地上滾了幾步,身不由己地被吹到了談柯的腳邊。談柯朝後退了一步,不偏不倚踩在這片枯葉身上。
“喀嚓”,落葉碎了。
隻是聲音極小,除了它自己,沒人知道今時今日的江家門前,有一片落葉碎了,就像沒人注意到,秋風帶走了這位君王聲音裡的微顫。
俞溱楊麵不改色,抬腳就準備離開柳靜姝的卦攤。
“俞大人!”
柳靜姝閒閒坐在木椅上,雖身居下位,對上俞溱楊似笑非笑的眼神卻無所顧忌。
她挑著折扇隨意一指:“既然卦沒算,我自是不能收你銀子。”
但這位指揮使還沒說什麼,談柯便越俎代庖了起來:“我們鎮撫司難道還差你這一錠銀子?指揮使既然給了你,你就拿著!省的說出去,又成了我們鎮撫司以權壓人。”
他哼笑一聲,大概是覺得自己終於掰回一成,牛氣衝天的頭顱裡還掛著幾兩洋洋自得:“要不算作東來順的房錢得了。”
聽聞此話,池霽忽覺牙一疼。鎮撫司究竟得有多大的權?連天子的卦錢,都能堂而皇之地,被三把手說作為自己的房錢。
明黃傘下的君王矜貴冷峻,卻站在那,安靜地等著自己的屬下過去,似乎對這邊往來的吵嚷沒有半點在意。
未等池霽細想下去,便聽俞溱楊說:“就放你們那吧,也不用當成什麼房錢,說不定日後還有用處。”
說罷,他提著腰側的彎刀大步流星走回了江家門口,連等都不等停在門口的小皇帝,直直走進江家,而後是談柯。
小皇帝垂眼盯著石階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待到那兩個人的衣衫都不染門外塵土分毫時,他才幽幽吐了口氣,病怏怏地,自己打著傘走了進去。
江家的大門就這麼敞開了會兒。柳靜姝和池霽毫不費力就看見了院裡的草木,擺放布局皆有規矩,隻是,人的生氣徹徹底底死了。
池霽默了,他送江挽樓回來時走的是地道,進她屋時都秉著不逾矩的禮,硬是閉著眼給自己憋出了一頭汗。
這會兒看見江家的庭院,怪不是滋味的。
他仰天:“柳靜姝。”
“乾什麼。”
“你說,皇權這東西,有那麼好麼?”
他鮮少正經,柳靜姝卻不詫異他這瞬難得。她坐著,比池霽視線矮上許多,聚攏的陰雲卻也能同樣進入她的眼。
她不語。
山下三年的光景紛紛擾擾掠過她的腦海,直至閃到破廟裡與小將軍的再遇,那場雨在她耳邊又下了起來,末了停在了有關那個叫著“淮燭”的男人的夢境。
皇權有那麼好嗎?她又在心裡問了自己一邊。
“雙刃刀。”
刀光血影,黃沙莽莽。江家的門關上了。
這一日他們在卦攤這坐了一下午,柳靜姝就看天上的雲糾纏廝殺,靜靜想著有關皇權的問題。
暮色裡橙紅調子漸起,他們才堪堪收了這個一分沒賺的攤子。照例由池霽哼哧哼哧把東西扛回去。
江家門內的鞭笞聲樂此不疲地響在那個封閉的屋子裡,從前的師生相顧無言,小皇帝的傘被收在了一邊。
鞭子落得並不急切,通常是俞溱楊悠閒地吹了口茶,再一揚手,鞭子才會落到江遊景身上。
每落一下,坐在對麵的人,垂在身側的手就會跟著抽搐一下。
一鞭又落,俞溱楊呷了口茶:“江太傅。”
江太傅已經奄奄一息了。渾身沒一塊好肉,鞭子落過的地方綻開一道道溝壑,他費力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下官……在……”
他已經分不清是誰在叫他了,隻是看見那抹明黃,下意識地應道。頭剛仰起來,就扯到了肩頸上的傷。江遊景疼極抽搐,頭不堪重負地又垂了下去。
“江太傅,我還是那個問題。”俞溱楊放下了茶盞,“你在漳陽,究竟邀請了多少人去你府上做客。”
“沒、沒有……沒有人來過,什麼都沒有……”
俞溱楊半邊臉匿在陰影裡,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談柯卻習以為常地給了行刑人一個眼色。
“唔……!嗬。”
俞溱楊聽到身後的動靜,雙眉一擰,冷然看向談柯。
“夠了!”
小皇帝忽然站了起來,他捏緊了拳頭,將頭撇了過去,根本不忍心再看自己的老師一眼。
瘦削的側臉又藏進了昏暗裡,叫人看不見他臉上涔出的汗。
“夠了。”失控的衝動平靜了下來,他無力地跌坐回椅子,“不用再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