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靜姝偷偷摸摸打量他,怎麼說呢,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年戰場廝殺的緣故,他比小時候淩厲了許多。
那雙眼睛看起來也不是那麼的多情了,更多的,是殺伐果決的冷冽,偶爾露出來的一點溫柔,便是在她在場的時候。
柳靜姝看著他捏著鼻梁醒神的模樣,不禁出了神。
也難怪剛開始在磐石關撞見這人時,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
他和八年前的小公子並沒有太多的差彆,隻是身上那一股揣著冰冷的穩重,讓她一時難以將這個人,聯想到當年那個彆扭又有點兒活潑的話悶子身上。
“愣什麼神呢。”他含笑問她。
隻要同柳靜姝說話,這個人便總不由自主地含了笑。就好像隻要她在場,他的心情就會保持在一個良好的坡度上。
而這個原因,可以是因為她當下一個無意識的小動作,也可以是因為她看起來呆呆傻傻卻又鬼靈精怪的樣子。
總之,一旦碰上她,沈牧儀就再也套不上那個穩重的殼子。內裡那個幼稚的靈魂隻會張牙舞爪地跑出來,叫囂著想要逗她玩兒,想要對她好。
“啊?啊,沒、沒有。”柳靜姝慌忙否認,要說因為看他看出了神,多少也有點丟臉吧?
沈牧儀喉結滾動,使勁兒憋住笑,然悶笑聲仍是止不住夾雜在他的話語裡。
“嗯,行,沒有。”他無比虔誠地應道。
又再次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我說晚上要是有空的話,同我一起沿街走走?我們商量商量這事該怎麼辦。”
“嗯?行啊。”柳靜姝乾脆應道。
……
暮時天際總掛著殘陽染儘的紅雲。柳靜姝無所事事了一下午,終是臣服在這樣尋常卻壯麗的景色裡。
她搬了張小凳子坐在東來順門口,一邊仰頭靜靜看著殘雲從金黃燒到火紅,一邊等著沈牧儀的回來。
城外的空墳告訴著他,丁裕震早就做好了準備帶妻兒逃之夭夭。鎮撫司雖斷然不會讓這顆棋子跳出棋局,但架不過確實要為金韞那場祭祖分出去一波人。故而他這幾天,並不會再多跟著鎮撫司。
殘陽暮火裡,長街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沈牧儀便是這樣拉著他那匹馬,慢慢踩著鋪成長街的青石,一步一步,朝柳靜姝走來。
小姑娘支著頭看他那方向,嘀咕道:“他若是做山野間的一個尋常武夫,定然該是個蠻溫和的人。”
夏秋的傍晚就像是自帶著一股歲月靜好的氛圍。人站在那,什麼都不用做,就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
比如現在,小姑娘看著這個站在光暈裡的人,不禁短暫地忘了那些流離,便覺這車水馬龍的街頭,若放在三年前,也該是這樣的祥和。
臨街對麵,有位教書先生正教著旁邊的小不點搖頭晃腦地背著什麼道理——“將軍一馬平天下,暮時一朝解甲歸田,但見稚童提槍弄棍,道是‘小兒,你學武作甚?’,稚童答言‘為守家國,先練十年!’”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聽著覺得實在有趣。
“為守家國,先練十年?”
人總這樣,忽然見到孩童講著曾經他們講過的話,便不可自抑地想起流年故裡的場景。
那時孤螢山,她問他:“你這般體弱,練武求個強健體魄尚可,隻不過看你這勁兒,似乎不止想要個強健?”
他在院落裡舞劍舞得滿頭大汗,聞言一頓,收了劍過來,悶悶地說:“我想做將軍。”
“為何?”
“將軍能守家國。”
“可你提那杆槍都有些吃力呢。”
“那就先練它個十年!”
恰是風華正茂,白衣公子牽馬來時,隻看見青衣小姑娘傻乎乎呢喃著什麼,他便好奇地問:“傻笑什麼呢?”
流光進了她圓圓的杏眼,在她漆黑的眼底閃爍,像是孤螢山的那些螢火。
小姑娘噌一下站起來,湊在他耳邊輕聲問:“我在想,等你老了,你是會做朝上的官相,還是做鄉野的常人。”
“嗯?你想我如何?”他不答反問。
柳靜姝一愣,眨巴了兩下眼睛,隨即漾開了笑:“我從山裡來,自是願意回山裡去。”
“那便跟著你,解甲歸田。”
她拉開與他的距離,拿著折扇的手負在身後,兩腳幾步蹦躂,跳在前麵。
頭也不回地問:“種豆捉蝦可願意?”
“自然。”白衣少年牽馬跟上。
我哪會不願,從前不就是這般過的日子。
“做飯去殼可願意?”
“肯定。”
你最挑食不愛弄這些了,也不知道這毛病改了幾分。
朗月上了空,兩人的身影慢慢、慢慢走在街上,青與白的衣擺時而交錯在一起,就像每年的春柳蕩過江畔。
“靜姝。”
她在他的喊聲下回頭,他的掌心中卻撲閃出一抹流螢,一溜煙飛向她的耳畔,停留在她發間的那根素簪上。
“是螢火蟲。”他說。
她卻看著他的手掌。他的掌心早已在一場又一場的廝殺中變得粗糲無比,與他那張俊美的臉大相徑庭。
而亦是這雙手,在那間破廟裡將她帶到了佛像中,在那間竹屋內為她簪上花。
她想,我這生若非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一個人,那該,便是你了吧,沈牧儀。
於是她說:“是啊,螢火蟲,成群結隊的螢火蟲。”
遇你之後,孤螢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