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溯推茶的手一頓,他抬眸看向窗外。有些破爛的窗框上孤零零插著一枝乾枯了的枝莖,那是舊年桃花開的時候,柳淮燭覺得好看折來的。
桃花早已化風去了,連這截光禿的東西都已經褪色不少了。因著時節的緣故,池溯那會兒看見的桃林,是一片難看的樹褐色。
沒有半點喜人的春意。
他收了看窗外的目光,轉而落在了茶蓋上。有嫋嫋的煙色從其中飄渺出來,纏上了柳淮燭的臉。
暗淡的灰影與晴明的日光一同交織在柳淮燭的臉上,她就在那樣的時歲裡,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她朱唇輕啟,字字逐心:“既要做這江湖快意人,就不該畏首畏尾地縮在濟滄峰裡。”
“我知道爹與關大哥每每下山見到那些流離失所的人,都會暗中幫上一把,這回也是。折花做酒本就是為了心中俠義而存的,可如今我們這是在乾什麼?”
“池溯,我不明白,我真的很不明白。”
少女身姿綽約,揮劍的時候卻氣勢如虹。柳淮燭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站在池溯麵前。
池溯低垂的頭顯得有些逃避,徒留他頭頂的發旋昂揚著。
那柄劍的端口隨著柳淮燭的走動,在泥地上一點一點劃出繚亂的痕跡,亂七八糟地闖進池溯的眼裡。他看著看著,驀然一頓,覺得這片揮揚煩亂的痕跡,真像是壯闊的山河之景。
他沒由來地喉頭一緊,喘息不了似的說:“折花做酒就隻是折花做酒而已。淮燭,寒山叔早就說了,朝堂乃是非之地,如黑水深淵。我們插手不了也不能插手那些紛爭,這是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嗬。”柳淮燭忽然將劍甩了出去,破風穿雲地劈在了外頭的一棵木樁上。
劍鳴的餘韻在劍身的抖動裡還霖霖作響,池溯驚愕地抬頭,愣愣地看著少女倚在門框上。
她的發絲沉浮在秋風裡,無端將她清瘦的臉龐削得更加清冷。
柳淮燭沒有分給池溯半分眼神,她抱手站在那,偏頭看著木樁上,自己的劍。
“這在我看來真是最不可言說的保身了。”
池溯沒有聲響,他是柳寒山與柳淮燭矛盾之間的那根線,柳寒山需要他來攔住柳淮燭的時候,他就得跟著柳寒山的意思走,而若柳淮燭千般強烈不願的話……
他也……
池溯難言地苦笑了下,他低下了頭,他也彆無他法。
池溯心想,如果說難聽點,自己這樣,未免也不是一棵牆頭草。
折花做酒的避世救人,就像是遊走在岸邊,有著萬般危險的善舉。皇權是最不容人置喙的東西了,不論那把椅子上的人如何荒唐,民間是絕對不許、不能出現這樣風名過盛的存在的。
每個狼子野心的人都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風名過盛?那可真不是個好的預兆。
柳寒山早在濟滄峰的山河中看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厲聲嚴色地阻撓著柳淮燭的舉動。
可柳淮燭啊,看不見。
於是這般那般的威逼利誘,終於使得池溯這根線遊移了。他慢慢、慢慢因著那點未出口的情愫,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偏向了少女的那側。
池溯的心頭在狂跳著,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可那時候的他看不清霧蒙蒙之後的是什麼,他隻知道,自己素來偏著柳淮燭的腦子在這次也不例外。
他希望柳淮燭是永遠不受人所桎梏的,自己亦不能成為阻攔她的物事。
所以他張口:“阿燭,忱安鎮這次被波及太多,寒山叔和關大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少女看過來了,她問:“你什麼意思?”
“你要是想離開這兒,我就會幫你。”
“呆子,你……”她話還沒說完,少年就走過來了。
池溯小時候要比她矮上一截,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自己個子停了,池溯卻竄上去了。此刻少年正對著他,看似不羈地倚在了另一邊的門框上。
長們輩迷神信鬼地不讓踩門檻的囑咐被兩個人拋之腦後,像兩尊門神似的守在那。
霜打茄子的模樣在池溯身上一去不返,他摘了根草銜著,偏頭看柳淮燭的時候,眼睛裡有一點晶亮。
說不上來像什麼,柳淮燭注視著他的時候,隻感受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是落日的餘暉掉進了他的眼裡,是傲氣的少年甘願俯首稱臣,是他很輕很輕地說:“就當我沒出息好了。”
“什麼?”
“沒什麼。”他很快收起了鄙夷自己的聲音,狀似輕鬆道,“我替你打掩護,反正這樣的事我做的不能再多了。你想好什麼時辰走了嗎?”
濟滄峰的半山腰算不得太高,卻也能看見晨間濃霧,晚夜薄月。
柳淮燭看了眼將要落下的日頭:“就今晚吧。”
渙椽江奔騰著,湍急一浪又一浪,打上了那晚的月亮。
柳淮燭理好包袱從茅屋裡走出來的時候,池溯已經等在外邊了。
濟滄峰的這幾間茅屋,是柳寒山很早很早以前就搭建下的。孤螢山很深,濟滄峰在其中很不顯眼。誠如折花做酒這個名字一般,他們這群人過得既逍遙又自在。
折花做酒啊,折花做酒。
池溯看著柳淮燭的模樣,忽然就笑了聲。他可舍不得折下花枝,他想這朵花開得無比旺盛。
柳淮燭被這猝不及防的笑聲嚇了一跳,原本就擔心柳寒山突然回來,她拍撫著自己的胸口,走過來就一拳打在了池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