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溯從沒有如那刻那樣覺得腳下的路程有那麼遠。這深宮中開始有兵器劃破寂夜的動靜,如有實質地穿刺在他的喉嚨裡。
夜風裡,他隱約聽見有宮女在驚叫,似是為哪些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所驚擾。
池溯無心多管,他推開了殿門,入眼而來的,是折花作酒眾人橫七豎八伏倒在案幾上的模樣,看上去隻像是醉了。
“寒山叔、寒山叔!寒山叔你醒醒!”一個趔趄,池溯撲跪在柳寒山的麵前。
他抓著柳寒山的胳膊,試圖想將人從不醒夢中喚回知覺。可回應他的隻有夜風的嘶鳴,以及那逐漸逼近的打鬥聲。
案幾邊的柳寒山嘴角掛著一道近黑的血漬,池溯心慌萬分,朦朧錯亂的視線環顧了四周一圈,皆在他熟悉的臉上看到了相同的汙血。
崩潰忽然湧到了頭上,池溯跪伏在那,他周圍橫七豎八垂倒著的,儘是濟滄峰裡那些與他從小一道長大、如友亦師的親人。
他無聲掩麵痛哭起來,無比苛責著自己。
如果、如果當時沒有心軟放阿燭下山就好了,事情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不會死的……都不會死的……
少年挺直的肩背第一次聳落下來,他像是敗了仗的兵,風發的意氣被折落,挺直的脊骨被打斷,他伏在自己的掌間,任由悔痛的眼淚流落。
在那樣的悲痛裡,他忽然極為難忍地喘咳了一下,一口深紅的鮮血被帶到了他的掌心。池溯驀然愣了,他才記起來,自己也毫不設防地吃了宴席上的菜。
隻不過那時候的他一心記掛在柳淮燭與自己的愁悶上,菜吃得少些,酒喝得更多些罷了。
“喀嚓”
他身後的殿門被重新推開,有人匆忙踩著積雪跑了進來。濕潤的氣息與幾簇漂浮的雪意一同闖進了殿內,池溯來不及扭頭看清來者是誰,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彆出聲,跟我走!”
?!!
……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在洞窟裡醒來的池溯並不能夠想明白。他隻依稀記得自己被人捂著嘴,那個人的手裡似乎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他一沾上這味道,便有些暈頭轉向的。那之後的記憶越來越模糊,池溯頭疼欲裂,隻能用手撐著自己起來。
“你醒了。”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池溯一驚,不管自己是怎樣的虛弱,手快速覆上一邊的石子,想要將它作為手中的武器。畢竟像他現在的處境,說不定外邊全是蕭璽放來追捕他的人也不一定。
聲音的主人卻摁下他的手,將一碗藥放在了他身邊。池溯看藥碗中倒映出來一個比他稍長些年紀的男人模樣,抿嘴聽他道:“你要動手的人不是我。”
隻要稍稍喘口氣過來,也能想明白,要是站在這兒的是要他性命的人,怎麼還會容忍到他醒過來的那刻呢。
池溯意識到方才是自己風聲鶴唳了,手一鬆,將石子又丟回了角落裡,抬起碗仰頭,把其中的藥一飲而儘。
“咳咳!”他拿袖擦拭了嘴角,“藥我喝了,那你是誰?”
篝火堆劈裡啪啦地想著,雪沫子由風吹得在洞口簌簌。那個人撫了撫自己的劍,彎著身坐了下來。
“我叫章瑉,是滄珈苜惠帝手下,不悔司裡的人。”
池溯微微合眼:“惠帝已經死了,滄珈苜或許不日也要易主換名了。”
“我知道。”章瑉吹了口雪沫,“我還知道折花作酒也沒了,或者說,能確定留下的,隻有你池溯一個了。”
風雪聲吞沒了章瑉的最後一個字,洞裡的兩個人一個看著洞口,一個盯著自己身前的地,都不再有話語。
就這麼沉默著,作為都亡去了自己故土的人,在他們第一次正式的交談裡,彼此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對方的傷心事。
直到火堆滅了,洞裡那點溫度都涼了下來。章瑉的劍刺進了那堆灰燼裡,將最後一絲光亮都摁滅在了其中。
他站起了身,活動活動了筋骨:“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蕭璽的毒我並不能解,不過好在你似乎吃得比較少,那毒並沒有進到你的肺腑裡,我給你灌了幾碗藥把它逼了出來,你這些天多注意注意休息,應該就能養得大差不差了。”
章瑉說完便要走,池溯忽然抬頭,他雖然從沒聽過什麼不悔司,卻也從男人的舉止間看出了這同樣是一個心緒正起伏的人。
他在為他的君王悲哀,亦在為自己的故土傷痛。
池溯張口叫住了他:“章瑉。”
直到看見洞口的人視線傾落在自己身上,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話要同他說。外麵的雪呼哧亂飛著,池溯開口問道:“你知道……你知道柳淮燭的下落嗎?”
章瑉搖搖頭:“我那晚衝進去之後,隻在裡麵看見了皇……”
他頓住了將要出口的稱呼,看了看手中的劍,攥緊了:“隻看見了先主,至於夫人的身影,我並沒有找見,想來先主應當是暗中想了法子,護送了夫人離開。”
池溯再次確定了那晚看見的白衣老者不是他的錯覺,他低著頭,想到了那時候老者身邊的姑娘。雖隻是淺淺一眼,但他也認出來了,那就是柳淮燭。
柳淮燭沒死,這真是所有消息裡最值得人開心的了。
章瑉見他似鬆了口氣,便想要動身離開,忽又聽他問:“你要去乾什麼?”
章瑉抬劍:“殺走狗。”
“那……你多保重。”
……
時年歲末,厚雨無陽。
泰渝城野外一片竹林掩映之中,有一個女人獨坐在院外的台階上,腳邊還有些未化去的殘雪。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從前颯爽的臉龐變得有些空洞,滿林中被壓折的枝條映入她的瞳孔內,絲絲縷縷的哀愁遍布了她整個臉龐。
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著自己的肚子,頭歪著,盯著空蕩的院子裡,那唯一一棵樹。
舉國的戰火充當了那年過年的蠟燭鞭炮,漫野山河都是哀嚎的聲音。
她時常能聽到哭泣,在她每每輾轉反側的時候。哀嚎聲闖進她的耳朵,讓她無時無刻不去斥責自己——柳淮燭,這所有的一切,都怪你。
都怪你,要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地揚言要殺什麼昏君,要不是你不聽爹的話,要不是你不肯在第一次見到齊筠的時候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