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金鑾殿,四周靜謐無聲。禁軍把守森嚴,見著他們來,為首的白楓躬身行禮:“屬下拜見侯爺。”
他挑眼看了一眼季時卿:“拜見侯夫人。”
許多日子沒見到他,他消瘦了很多,眼裡也不似當初那樣意氣風發。季時卿無意知道他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隻是見故人不如舊,心底陡升悵然。
進了殿,季時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高位的老皇帝。
他穿著雌黃色的衣裳,外套一件褐色袍子,暗色的錦緞上用金線繡著富麗的龍紋圖騰,頭戴金頂冠,無一處不彰顯著他尊貴的身份和華貴的氣質。
可是他的臉比上一見要顯得蒼老很多,聽聞他曾重病一場,想是病去如抽絲。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陰鷙、渾濁,眼眶泛著血色,瞳孔裡是一團憤怒,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他們一進門,他當即站了起來,用手指著傅南笙,那眼神哪裡是看兒子,看殺父仇人也就不過如此。
“逆子!”他怒喝一聲,中氣十足。季時卿想,那他的病應該是好了。
傅南笙連眼皮都懶得翻一下,倒是殿中跪著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季時卿掃了一眼,謔!好家夥……她認識的不認識的隱約能猜出,老皇帝的子嗣應該都跪在這兒了。
“這個女人怎麼在這兒!”老皇帝看到季時卿,瞳孔一縮,轉而驚駭,“你一直在騙朕。”
“是。”傅南笙涼薄一笑,些許諷刺,“小九是這世上對我最重要的人,我怎麼會因為你的威脅就放棄她。”
老皇帝的眼神陰狠毒辣,盯了他很久,又似捏住他的軟肋一般有幾分輕鬆地坐了下來,端著皇帝的架子問:“她重要,你母妃就不重要了?”
傅南笙攥緊了拳頭,全身繃起如同一支蓄勢待發的箭。季時卿毫不懷疑他會一拳頭砸在老皇帝的臉上。他的暴戾不再掩藏:“彆再用你肮臟的嘴提我母妃!”
皇帝也並不怕他,用冷漠譏諷的神色回應他的激動暴躁:“你即便殺了朕,朕也不會下詔書給你母親正名,你的血脈不清,即便登位,也是人人得而誅之。”
季時卿不知道一位父親是如何殘忍才能對他的兒子輕而易舉的吐出一個“誅”字。帝王心術,要收心斂情,事事理智不為外物所擾才好。可皇帝做到這份兒上,妻兒都成了捏在手裡的棋子,兒子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彼此間有你沒我,到底還有什麼意思?
季時卿偏頭看,傅南笙早練就一身銅皮鐵骨,這樣的話已經不再能傷到他半分。那些所謂的對父愛的期待和翹盼,在冷宮裡一日日生死徘徊中消磨殆儘。
縱然他的神色沒有一份變化,她還是心疼。這種心疼很熟悉,在曾經很多個日夜裡紮根在她的心裡。他們一樣是走過幽深宮院的,年少時都曾被傷害,險些喪命。
但終歸她的是幸運的,她有父皇和兄長,有朋友和愛人用時間和愛撫平她曾經的創傷。
可是傅南笙沒有。他隻能獨自舔舐傷口,任由它一日日潰爛下去,在疼痛中麻木,在麻木中學會恨。
季時卿順從自己的心,握上了他的手。縱然他們之間千溝萬壑,愛恨不能。但此時此刻,她要堅定地站在他的身邊。
傅南笙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他以為她會冷眼旁觀。他在她的眼裡看到一片大海般的溫情繾綣,一瞬間冰冷的心臟中贏蕩的恨意被溫暖的潮水衝刷成微不足道的沙粒。
他溫柔了神色,捏捏她的手:“在這兒等我。”
“好。”
他緩緩走上殿,白芨已經搶先登上去,推開內侍,一柄長劍橫在皇帝的脖子上。
傅南笙行至案台前,停住腳步。案上鋪著空白的聖旨,筆墨皆已備好,玉璽也已放在一旁。
“從前我覺得為母妃正名,就是要經由父皇承認,親筆寫下詔書。將母妃的名字寫入宗譜,棺槨移入皇陵,以此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他將空白的聖旨轉過來,提起筆蘸了墨,“可我如今發現,父皇承不承認從來都不重要。我要的是天下人不再妄議母妃,至於這紙詔書出自誰的手,似乎也不重要。”
“朕不會昭告天下的。”
白芨的劍收了半寸,緊緊挨著他的皮膚。
傅南笙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筆一畫寫得很認真,那分明是老皇帝的筆跡。
“多謝父皇和諸位兄弟,這麼多年祟明除了以筆墨為友,也實在沒什麼消遣。模仿彆人的筆跡寫上兩句實在算不得什麼。扣了玉璽的詔書昭告天下,是父皇的筆跡,是大晉的玉璽,還需要父皇昭告天下什麼呢?”
他挑起的尾音甚至是溫柔的,一如從前他們說起月色如許。季時卿嘴角一抽,暗罵一聲“變態”。
寫完最後一筆,傅南笙勾起手腕,滿意地看著這一幅字。
他放下筆,拿過玉璽扣了上去。老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圓目怒睜。
“父皇自今日起,大可安心養病了。”
老皇帝嗤笑:“你以為僅憑一紙詔書,眾臣就會信你?”
“你以為今日我能站在這裡,這朝堂還是你的朝堂嗎?”
他眼珠動了動,一瞬間思慮了很多,最後定睛看著他的兒子,與他年輕時有幾分相似的臉,更多的是像他的母親,這一身清冷的氣質也像,如今他的籌謀已經這般周全,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眾臣歸心。
他似一隻鬥敗的公雞,頹然靠向身後的軟墊。
他的動作,等於他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父皇就搬去重香閣頤養天年吧。”
那冷僻的宮殿,不枉他尊貴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