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名陸青,家父是十年前的雙石縣知縣,陸達,”沈青辭直起身,說起了當年之事:“雙石不幸遭逢天災,一連數月沒有下過一滴雨,地上是連綿無際的裂口,莊稼儘數枯死。朝廷的賑災銀款到達平夏以後,被當時的知州,韓況給扣住了。家父多次上書甚至當麵討要,都被韓況以災情嚴重,需統一調度為由給擋了回來。”
“百姓們盼來盼去,結果每一次雙石縣分到的銀錢和糧食都少得可憐,難以果腹,明明這裡才是災情最嚴重的地方。”
昔年慘狀,曆曆在目,餓殍滿城,遍野哀鴻。
沈青辭深深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了痛苦的神色:“縣衙裡能賣能用的,以及家父的微薄俸祿,全數填了進去,但與城中數萬亟待相救的人命相比,屬實是杯水車薪。”
“無計可施下,家父借著自己當年的一點人脈,把折子遞到了京城。本以為盼來了欽差,雙石困局將解。卻不曾想,先等來的,卻是顛倒黑白的罪證……還有家父的催命符。”
程平曾翻遍韓況經手的所有案子,雙石案自然也在裡麵。他原本就懷疑沈青辭的真實身份與陸達相關,如今親耳對方講述當年過往,心裡更加確定了三分。
而之後發生的事情,不必沈青辭講,程平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當時韓況聲稱已把大部分災銀撥給了雙石縣,州府上下、往來文書、賬本皆可作證,平夏通判亦是如此說。最後陸達自儘,大半災銀也沒找到,不知所蹤。”
沈青辭麵露慘然,聲音幾度哽咽:“是啊,他們沆瀣一氣,哪裡還有家父辯白的餘地?可即便這樣,韓況猶覺不足,暗中殺害了家父,再偽造成自殺的現場。”
他眼眶全紅,仰頭看了一眼蒼天,話語裡儘是悲哀:“貪墨災銀,畏罪自殺。可憐家父辛苦半生,最後刻在棺槨上的,就是這樣的罪名。”
雲琛問道:“你說韓況殺了陸達,有沒有證據?”
沈青辭搖搖頭,歎道:“並無,當時隻有家中的李伯和我親眼看見。我本來正和小妹玩捉迷藏,耍了個小聰明躲進了家父書房的櫃子裡。正好看到家父與韓況爭執不休,之後就被他手下的人捏斷了脖頸,懸在了橫梁上。”
“可惜李伯,他為了護住我,故意一頭撞出來討要說法,最後也被殺死了。他知道我在櫃子裡,我那時還央他不許說出去,所以最後拚著一口氣靠在了櫃門上。全靠他舍命相救,我才能在後來的搜查中躲過一劫,直到家父生前的好友找來,連夜將我送出了城。”
“但家母和小妹,就沒有我這樣的好運氣了。她們直接被送進了大牢,一夜之間,通通離奇病逝了。如今還活在這世上,曆經雙石案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那些口口聲聲指認家父罪行的人,也漸漸不在人世。”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查找當年的證據。韓況貪墨災銀、偽造賬簿的證據漸漸浮出水麵,但他冤殺家父、屠我全家的罪孽,卻始終沒有著落。隨著時間推移,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
“這個倒不見得,”程平敲敲桌子,及時打斷了對方:“我查過雙石案的卷宗。那時韓況初出茅廬,手段尚不如後來縝密。我不過粗粗一翻,看出不少漏洞。仵作報告也是,雙石縣的仵作十分老實,一筆一劃隻差沒把謀殺兩字直寫上去了。”
“至於令堂和妹妹陸安,”程平停頓了一下,格外留意沈青辭的表情,才接著說道:“確實是草草記了突發急病,死在獄中。但有一點奇怪之處,陸安的名字是後來硬添進去的,前後筆墨的濃淡稍有不同。”
他心中已有數,轉而毫不客氣地嘲諷道:“虧得韓況蠢,看不出其中名堂,這才悉數留了下來。隻是其他的證據缺失,想要徹底翻案,還需要一些時日。”
“若是我有證據呢?”沈青辭冷不防插了一句。
沈青辭對兩人鄭重行了一禮,才道:“先前是我失禮了。原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即使非親非故,也有人已經追尋真相多年。沈青辭彆的本事沒有,記憶力尚可,幼時曾翻看過雙石縣的賬本,能夠全數默寫下來。”
他走至書櫃前,以特定的節奏敲擊某處,或輕或重,片刻後奇妙地顯露出一個暗角來。他從裡頭取出一遝子書冊,遞給程平,解釋道:“以及這些年來我從各種地方收集到的證據,連同韓況的賬簿,一並奉上。程大人隻要兩相比對,自然能知道我所說不假。”
程平高興不已,接過後先迫不及待地翻閱了一遍。果然是兩套賬簿,但與記憶中的案情和數字皆能對得上號,且這麼比著看的話,韓況那套賬簿就明顯有許多錯漏和破綻。
他頓時雙眼發亮,忙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這會兒再聯想雲琛關於沈青辭故意為之的猜測,即便他事後簡單歸為胡謅,程平已然覺得十分明了了:“所以你是故意引我過來的?”
沈青辭自知頗為失禮,向程平誠懇道了歉:“按理,我本應親自上門拜訪程大人。但此案太過驚險,這些年我雖隱姓埋名,小心收集證據,卻也眼睜睜看著當年涉案之人接連橫死。朝中有太多人盯著了,我既拿不準這些證據是否有用,更不敢賭豁出性命找上的人,會不會與韓況蛇鼠一窩,官官相護。”
“後來聽聞程大人不畏強權、極善斷案,我暗地觀察了許久,才敢確定程大人是個好官。後來刑部有了命案的複審權,我就想,如果這個案子鬨得夠大,最後一定都會落到程大人的手上。沒想到,事情比我想得還要好,皇上欽點了大人做大理寺卿。”